四
猪嗷嗷叫的声音真的一点都不好听。尤其在无人迹的寂静山中,你能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嗷嗷的猪叫仿佛在为你的心跳敲着锣打着鼓。
在林中找猪的二人在林中目标漫无的游走,听得见猪叫,但二人都知道觅音寻猪这个办法不可靠。二人很少话,无从下手无计可施的李发康在前面走,此时灰溜溜的发顺是他的随从。不断传来的嗷嗷叫声加重着二人各自的烦躁,就丢猪这一事件而言,二人各有烦恼。发顺短浅,但也知道自家丢了一头猪,不是死了,是跑丢了。李发康深远,他更加知道此猪的对于扶贫攻坚工作的重要,丢猪事小,领导下来视察的时候没有猪,事大。他早有听闻,县里的领导过不了多久就要下来实地考察验收扶贫工作的进展和成果。
上天予人饥谨,我们有教育,政策和国家。李发康看看身后灰溜溜的发顺,心中存疑,是不是有些揠苗助长了?想了想,即刻否定。发顺是短板,短得像一艘随时可以沉没的破船,不过终还是要将其补回来。顿生同情,李发康觉得自己和发顺同病相怜。一个是破船,一个是补船的,二者兼备,破船也要扬帆。
山里的天黑得早,找猪的二人决定返回村庄,再从长计议。
“唉!”二人长叹。从林中往回赶。
返程,发顺和李发康相互确认不是虚幻,林子深处嗷嗷的猪叫声又传来,不过二人已经听得厌烦。他们并不指望从声音中分析出什么,比如,窜进森林深处猪,上半天还是案板上待宰的家畜,下半天就在林中率领着一整个野猪群嗷嗷叫。
暮色在山中笼罩迅速,基本上等同于太阳从山尖埋头山根的速度。势单力薄的人们不敢在山中逗留,那些昼伏夜出的生物的任何响动都会被人误以为鬼在风中叫。
入夜,发顺家中,火塘旁。虽猪已亡命山野,肉荤也没能碰上,老岩和二黑依然赖在发顺家中不肯走。这里的赖,指的是老岩和二黑这两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要把晚饭的希望寄托在玉旺这个善良无二的女人。一天中被同一个猪掀翻三次的杀猪匠黑顺也没走,本着出门不走空的原则,他等着吃顿饭。一张瘦小干巴的老脸蒙在水烟筒口咕噜噜的抽着。
发顺心中有火,但也得强压着。李发康和他一并坐在火塘边上,相互冷着脸。25瓦的白炽灯昏黄,沾满了黑乎乎的苍蝇粪便更加昏黄,灯头以上的电线挂满了残破的蜘蛛网。火塘里偶尔冒出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灯黄火亮,每一个人的脸都很黑。来者即是客,况且还有李发康。发顺理所应当表现出主人的热情与担当,冷冷的有气无力:“婆娘,整点饭吃嘛!都干巴巴的坐着,饿着。”
李发康冷着脸不过仍故作客套:“不用了,不用了!我坐会,回家吃去。”在山中追了半天猪,李发康饿了。
黑黢黢的铁锅架在同样黑黢黢的铁三角架上,玉旺往锅里加水。发顺抱着二郎腿组织着希望对答如流的语言,因为他知道今晚必有一顿李发康的所谓说服与教育。尽管李发康数次的说服与教育都没能将他说服。发顺不是顽固分子,只不过是劣质的狗皮膏药,越扯越粘,发不出任何功效。不过一旁的李发康却组织不出来任何用来教育发顺的语言,苦口婆心的说服嘱咐是吆猪的号子。脱贫攻坚的口号喊大了,发顺听腻了。政策讲细了,又有些繁琐晦涩了。发顺这个重点扶贫挂钩对象早已耗尽了李发康的耐心。爱谁谁了!烂泥糊不上墙,但要扶的对象是个人,烂泥一样散漫的人。说不扶,但不可不扶,他是共产党人。只希望发顺这块狗皮膏药在越扯越粘的时候,再给他一股劲,粘在墙上。
“发顺,猪跑了,咋办啊?你说说你怎么打算的?”李发康放下紧绷着的脸。
发顺:“不知道!发康哥,我也不知道咋办!”
李发康:“停停停,别叫我哥。我担待不起。”
发顺:“跑了,就跑了罢!那畜生没准过几天就死在山上了!”
发顺绝对是李发康的冤家,再一次精准度的激到李发康,李发康强压怒火:“去找找吧!明天去山上找找吧!找到了就撵回来继续养。”
发顺:“书记,说真的,别找了!丢了就丢了,我不心疼。”
李发康又怒了:“狗日的,你不心疼,我心疼,老子千辛万苦找来的扶贫项目,你们说杀就杀?谁给的胆子?”
发顺:“猪是国家的,哥...不...书记,你别生气,气大伤身。”
李发康大怒,前呼后仰,差点没一头栽火塘上。右手高高抬起,却无桌子可拍,往下啪一声拍在左手上:“狗日的发顺,明天去把猪给我找回来,过些天县委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别给老子出岔子。”
发顺蔫了下去不敢再搭话,李发康把矛头对准了黑顺,老岩和二黑:“你们仨明天也跟着去找。”
黑顺一听便不干了,水烟筒里伸出嘴巴:“凭啥呀?他家的猪跑了凭啥我也要去找啊!我只是个杀猪的。”
“你不来杀,猪会跑了吗?明天去找猪,不然明年的低保别想要了!”李发康严词驳斥,加以低保这个并不存在的威胁。低保是黑顺的命根。
老岩和二黑倒是漫不经心的,他们此时只关心锅里已经滚开的面条,不断往火塘里添柴火。今天院里杀猪,明天山上找猪,日子对于二人而言今天和明天只不过是换种方式虚度。老岩和二黑也是建档立卡户,只不过考虑二人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没给他俩发母猪种。
有人统计,在这个世上,坏消息的传播速度和广度是好消息的一百倍。议论纷纷是一种乐趣,隔岸观火也是。丢猪的次日,那只亡命于山野之猪被重新定义名字——“建档立卡猪。”猪只是一个广泛了概念,而加了建党立卡这个前缀后,一头猪的身份就有了精确的辨识。方圆十里朝着方圆十里之外集体讶然:“昨天有胆大的人杀建党立卡猪啦!”“发顺家把建党立卡猪杀了!”以讹传讹:“建档立卡猪把人杀了。”关于这只建档立卡猪的时间四处皆闻的,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发顺和李发康一行找猪的人已经在山中。他们还不知道乡野之间从芝麻到西瓜的议论,在山中寻摸着到达猪最后失去踪迹的位置。
“这么大的山里找一头猪,怎么找啊!”才走了小半天的山路,黑顺这个小老头累得不行。
“怎么找?用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找!”喘得最厉害的李发康上气不接下气驳道,尽管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上山之前又接到县委的电话,县委领导下来检查工作的日子提前了很多天,绝不能出任何岔子,这是死命令。
“你去这边,你去那边,他去那边。”气喘吁吁的李发康不耐烦的挥手随意指点了几个方向,几人分头行动。
还是那千篇一律百试百灵的吆猪号子:“哟哟,啰啰,来来!啰啰,哟哟,来来来!”尽管这号子已对此猪不奏效,几人仍旧嘬着嘴撇着声朝着各个方向走开。
一天下来还是寻不见猪的踪迹,几人累得够呛。第一天潦草返程,路上,身后的丛林深处又传出嗷嗷的猪叫。
发顺:“你们听见猪叫了吗?”
李发康:“记下位置,明天再找。”
黑顺:“不对,你们听,不止一头猪在叫。”
接下来的几日,几人顺着声音继续往深处找。唯一的发现就是在路上不停的发现地上有猪遗留下来的粪便,可以肯定,不止一头猪。不过仍没有寻见猪的身影。
黑顺有扰乱军心之嫌:“别找啦!都是野猪的粪,可能那头家猪已经被野猪咬死了!”李发康狠瞪了他一眼,黑顺不敢再言,尽管李发康也这么认为。
几人已经受够了找猪的生活,生活绝不止找猪这件事,可是目前找猪的重中之重的大事。李发康的烦恼是其他人不能理解的,这是他的认为。领导下来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这猪迟迟不见踪影。这时李发康又接到县委的电话,通知:“县委领导以及部分市委领导将于三天后到村实地检查扶贫攻坚工作的进展和成果。”放下电话的李发康心急火燎,领导要来了,可是重点挂钩扶贫对象的猪却跑了。对于他这种扎根基层的干部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大事。事关他在领导眼中的形象,而这猪,就是他的工作态度。可再看看几个一同找猪的人,发顺倚在树根上没个正形,黑顺瘫坐在地上抽烟。老岩和二黑略好,在前头开路,不过心不在焉。
气不打一处来,虽然李发康也毫无办法。气不打一处来,李发康再次把火撒向几人:“你们四个狗日的,如果你们不杀猪,今天老子也不会在这里找猪!狗日的!”李发康真不该骂狗日的,他是干部。不过自从建档立卡猪亡命山野后,狗日的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发顺、老岩、二黑和黑顺真是狗日的,所以李发康骂狗日的,目的在于将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
越找,几人越垂头丧气。越是垂头丧气的时候,林中就有嗷嗷的猪叫声传出来。这是对于几个将败之人的挑衅,李发康骂着狗日的,指挥:“顺着声音分头找,找到以后包抄。”这是既定的一成不变的战术,每听到猪嗷嗷叫,几人就寻着声音往林中深处奔跑,每一次都徒劳放空。如此这般,打了鸡血奔跑的人,被失望之棒当头一喝。重复性徒劳无功的劳动掏空的是心力。闻其声不见其影,是心力的煎熬。宁信山中有鬼,不信山中有猪,终耗尽几人找猪的最后一丝愿望。累死啦!包括李发康在内。
歇一会吧!都找了还几天了。几人没有坐姿,没有睡姿,摊在地上。李发康也这样,找猪的几人都一样,一样的愁眉不展,一样的气喘吁吁,一样的灰头土脸。
黑顺这个小老头最先受不住了:“李书记!我真的受不了了!再折腾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扔在山上了。”黑顺说的是实话,老,是经不住消耗的:“书记,低保我不要了,猪我也不找了!”这是黑顺最后的妥协。
李发康气喘吁吁,不想搭话。
老岩和二黑异口同声:“不找了,不找了,爱怎样就怎样吧!”二人也受不了,宣布罢工不干。
李发康长叹:“其实最不想找的是我,只是这建档立卡猪丢不得啊!过几天领导就要下来检查工作了,猪丢了应付不了!”李发康对几人讲出心声。
几人讶然,沉默。
三分钟后,发顺:“书记,原来是这样啊!不找猪了,应付检查的事情重新想办法.......”发顺在李发康耳边私语。
似乎有了台阶,李发康妥协:“那好吧!你负责这事,我回去取钱给你!”
李发康:“不找了,不找了,猪都丢了好几天了,没准饿死在山上了!”
再返程,身后的林子深处仍然有嗷嗷的猪叫声传出来。几人累了,烦了,恼了,他们就听不见。
五
猪是没有表情的,千篇一律的耳朵和拱嘴,熟悉到陌生的老嘴老脸,使得普遍人观念里所有的猪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还是猪。
物竞天择是一种富有进步性的规律。人于猪而言,人的能动性略强于猪,所以猪就成了被人驯养的家畜。一贯如此的漫不经心和自我满足的怡然自得是一种要命的毛病。猪嗷嗷叫的原因不外乎饿了、发情了、又饿了,要死了这几种。因而,不到饭点村庄响起来的嗷嗷猪叫声属于外来户。发顺赶着一头猪回来的时候,距离他上次追着猪贯穿村庄已经过去数日。
再次回到最开始对猪的描述:猪不大,长了架子还没有结膘。猪走路的时候一点都不好看,尤其下坡的时候,像醉汉划拳........猪在前面走,发顺挥着一根紫茎藤兰的杆杆跟在后面,嫁鸡随鸡的玉旺跟在发顺后面。像鬼子进村,前头的猪是太君。更像溃军过境,发顺家两口子一次比一次更加灰头土脸。此猪显然已经被驯服过度,和后边跟着的人一样,气喘咻咻。
穿村而过的土道上,发顺欲弄出一些响动出来,所以他挥下一鞭抽在猪屁股上。
猪嗷嗷,向前一段小跑。发顺再抽,猪嗷嗷。
“够啦!”玉旺阻止。发顺再抽,猪再嗷嗷。
显然,让猪嗷嗷叫着穿过村子是发顺想要达到的效果,因为李发康骑着摩托车在后边跟着,这也是李发康想要的效果。
村子中央,老岩,二黑和黑顺三人在懒洋洋晒着太阳。远远看到发顺赶着猪回来,三人远远的就想撤走。几日前发顺的猪对于三人而言是肉荤,现在就是祸水。对发顺和他的猪敬而远之,是最明智之举,也才像三人应有的做法。
远远的:“你们仨别走,给老子站着!”发顺喊住三人,赶着嗷嗷叫的猪过来。
黑顺:“回家收衣服,要下雨了!”晴空万里,构不成逃开的理由,发顺和他的猪已经来到跟前。
发顺:“猪已经找到了!”找到猪的声音并不是讲给三人听的,所以发顺大声阔嗓的将消息在村中炸开。
老岩和二黑异口同声:“哇呀呀!在哪里找到这畜生的?”
发顺:“在后山的野芭蕉林里面找到这畜生的!”声音继续炸。
老岩:“过几天再杀的时候,一定要多请几个人来。”
发顺拍了一下老岩的头:“杀个屁!建档立卡猪是留着怀崽下猪的,建档立卡猪是国家为了扶持建档立卡户脱贫的重要举措........”发顺的声音继续在村中炸开,像复读机,不,像村中宣扬政策的高音喇叭。是发顺突然觉悟了吗?李发康跟在后头。
黑顺:“莫扯卵子!白猪进了一趟山就变成花腰猪了?”黑顺看出端倪,黑顺是杀猪的。
发顺:“莫废话!老子撵猪过去再掀翻你!”黑顺不会质疑发顺真会这么做,欲言又止,闭口逃开。
亡命山野的猪找回来的消息传达完毕,发顺和玉旺赶着猪回家。留下三人懒洋洋的继续晒太阳继续懒洋洋的侃:“黑顺,这猪真的不是跑进林子里的那只?”“肯定不是嘛!品种都不同!”“那发顺哪来的钱买猪?他这是要干啥?”
李发康骑着摩托从三人身边疾驰而过,给三人扑了一脸尘土,三人议论止于中途,低声谩骂:“妈的!骑个摩托了不起!”李发康骑着摩托车拐了个弯进了发顺家。
发顺家再传出猪嗷嗷叫声,发顺揪着猪耳朵,李发康拿着打孔器,二人在院子里又跟猪搅作一团。此猪换彼猪的主意出自发顺,而真自李发康,假戏做成真戏。借来的打孔器要在赶回来的猪耳朵上打孔戴上建档立卡猪特有的标识耳牌。而这标识耳牌是杀建党立卡猪的时候发顺从猪耳朵上扯下来扔在院子里的。打孔戴牌比杀猪容易,二人很快就在猪耳朵叶上装上标识牌,把猪放回猪圈里。
李发康嘱咐:“明天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你知道怎么说的,不要大口马牙的乱嚼。”
李发康威逼或是利诱:“这次检查应付了,这猪你继续养,给你了。出了岔子谁都不好受!”
失而复得的发顺自然高兴,眦着嘴咧着牙:“李书记你放心吧!你交代的话我都快背得了!”“支持扶贫干部工作是贫困户的义务和责任,坚决摘掉贫困帽子是每个建档立卡户应持有的想法和态度.......”
“莫要在这给我耍贫嘴,明天去领导面前耍去。”说完,李发康夹上摩托车离开,为明天迎检做其他准备。此猪换彼猪的确是个好办法,李发康悬着的心得以放下。
绝无雀占鸠巢之嫌,此猪本就是为了填补空窝而来。猪圈里刚进新家的猪卸下一路奔走的躁动后,在猪圈一角挪了一个窝躺下。耳朵叶子上刚打下的孔流血止,耳朵叶没过多的神经,微疼。只不过耳朵叶上带了一块身份标识牌,扑棱扇呼着耳朵。猪有灵敏的嗅觉,毕竟标识牌是别猪的,还有别猪的气味。
看着李发康走远,发顺把视线转向玉旺身上来。猪失而复得确实能让发顺欣喜。发顺拉过玉旺的手,久违的,玉旺猛地缩回,发顺继续拉过来:“媳妇啊!特困户的帽子好啊!上头照顾咱照顾得这么周到。”发顺点了根烟叼着,摇晃着小脑袋盘算着:“这顶帽子可千万别被摘掉。”
玉旺并不懂发顺口中所谓的帽子,咿呀着从发顺手中挣逃。又有猪可喂了,玉旺要去砍芭蕉。喂猪。
大概很少有人会观察,猪嘴优美的举止是进食。
拱嘴寻着地,呼哧呼哧大口进食。无论是在猪食槽中还是就地而食,猪都能保证吃个精光。灵活有力的舌头伸出,舌苔上众多的凸起不过放过任何食物的残渣,一一舔舐干净。这里的美,指示一点都不浪费,也指示猪圆滚滚的肚皮是一种美。
迎检当天清晨,发顺想起李发康的嘱咐:“多喂猪一些芭蕉,少喂谷糠!”最大程度的呈现猪圆滚滚的肚皮,也是一种政绩。
发顺向喂猪的玉旺歧义转达:“多喂些芭蕉,多喂些谷糠。”
玉旺弱弱地嘟囔:“谷糠吃多了撑!.”不过嘟囔不是话。
发顺无暇细听:“废话多,破事多!李书记叫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玉旺低下头继续咔咔剁芭蕉。
村子远,山路弯。零落不整的石块和星罗棋布的坑坑洼洼,以及大面积积蓄的尘土。轿车行驶在山路上的样子像猪走路,犹犹豫豫,前呼后仰左摇右摆。前一辆车卷起尘土,后一辆钻进尘土,最后一辆被覆满尘土。
可算是即将抵达,车在山路上蹦跶。蹦跶最高的李发康,他骑车摩托在前头带路。跟在后边蹦跶的是轿车,村民没有级别概念,车上坐着的都是大官。
随着咣当一声后,首车停在村口,咣当两声后,两辆跟车停在路边。路面上同一块凸起的石头三车无一幸免。村子,已经到达。先头赶到的李发康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挥手示意停车。车子所到扬起的尘土,有的已经落下,有的正在落下,路面是一层厚厚的尘土。车门打开,几双油光锃亮的皮鞋插进尘土中。走一步吧!尘土即覆住皮鞋的光泽。
李发康和村民小组长刘四咧着嘴挥手相迎,一旁散落着的还有老岩、二黑,黑顺和发顺,五个人的迎接队伍是李发康能组织和拿得出手的最高迎接礼遇。尽管政令一再重申不搞排场,不过这也算不上排场,顶多是人气。
三辆车共下来六人,不包括车上的司机。走在最前面黑瘦干练的干部是县委书记唐松,唐松两侧各拥一人,左边的是副县长王冬,右边的是乡党委书记兰正义。王东挺着肚子背着手,兰正义鞠着身子跟唐松介绍情况。还有其余三人,李发康没见过。县里的?市里的?管他哪里的!
兰正义:“书记,到了,这个村子就是我县我乡最偏远的贫困村了!”
唐松有着从任何角度切入工作的本领:“一路上见识了!挺远挺偏的。不过越是这样的村庄越是不能放松我们的工作。”
“是是是,书记说的对!”通常而言,这是书记每一句话结束之后异口同声的回音。
兰正义引荐一旁随从的李发康:“唐书记,这就是这个村子的扶贫驻**李发康。”
唐松伸手向李发康,李发康欣喜相迎,结结巴巴:“书记好,书记好!”
唐松点点头表示会意:“辛苦你了!小李。”
李发康阿谀:“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在为老百姓做事情,服务。”
阿谀的话唐松很受用,仔细再瞅李发康几眼:“我想起来了,五月份有一批用来给贫困户脱贫的母猪种就是你找我签发的!”
“对对对!书记那么忙还记得这种小事。”李发康继续阿谀,激动万分。
唐松:“母猪种都给贫困户发下去了没?”“今天咱们就去看看这些猪的长势如何!”
李发康:“发下去了,长得挺好的,贫困户们也很高兴。”
“那个什么,王副你带着兰正义到村子里四处转转,记得访问各个农户都缺什么,需要什么,我们党和政府能做什么。让小李给我们四个介绍情况就行。”唐松亲自点将。
唐松:“小李,你今天就带着我和这三位市里的专家四处看看!”
“好好好!”李发康回应着。原来其余三位李发康不认识的人是市里来的专家,李发康心力一个激灵。善于糊弄的是专家,善于不被糊弄的也是专家,这是一次带着照妖镜的检查。
村子很小,很适合检查工作。有什么突出的工作成果很容易看见,有什么工作中的不足和缺憾也会暴露无遗。为了避免后者情况的出现,李发康还在临检之前跟各家各户打过招呼,甚至给发顺家重新买了猪来李代桃僵。现在还把发顺,老岩,黑顺几个扶贫工作的重难点作为随从带在身边,一方面为了防止几人乱说话,第二方面就是几人始终还是李发康心头的重中之患。走访各家各户是工作方式,进村入户访问谈心是工作方法。李发康的准备工作做的充实,所以一路上带着唐松入户调查之时,唐松看到的是他想看到的,听到的是他想听到了。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唐松希望李发康交上的令他满意的答卷。
唐松勉励:“小李,做得很好!党和政府就需要你这样能吃苦能做事的干部,很好,给你一个口头表扬,继续努力。”
李发康官套:“唐书记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唐松:“刚刚还说到五月份我给你签发过一批母猪种的,转悠了一圈都没看到。你带着我们去看看。”
李发康继续阿谀和官套:“书记真的有心了,心系下属和老百姓,我就带你去看看。这批猪分给了八户困难户,都养得挺好的,老百姓用心,猪长势都不错,再过几个月就发情可以配种怀崽了。”村中共八户发母猪种的农户,七户集中在村东边,和发顺家隔得远远的。李发康引着唐松一行检查视线往村东边走,尽最大可能避开发顺家这个隐患。发顺,老岩和二黑几人蓬头垢面的跟在一行的最后边。唐松疑惑,指了指几人:“小李,这几个老乡不必跟着,让他们回去吧!”李发康自有官套好听的解释:“书记,这是发顺,这是老岩,他们都是村里脱贫攻坚的重点挂钩对象,让他们跟着学习学习,接受教育。”
发顺收到李发康的眼色:“是的,是的,我们是跟着学习的。”
唐松拍了拍李发康的肩膀以示器重:“哈哈!这村有你这样的驻**是福分,我县有你这样的干部我放心。”李发康激动万分:“还得跟唐书记学习,看齐!”唐松:“相互学习,我多向你学习!”
见此,发顺揪了揪一旁的二黑和老岩的衣角:“向领导们学习!”几个参差不齐的口号在李发康又一个眼色中响起。排场有些激动,唐松挥手叫停:“不搞形式主义,不搞这些虚的。相互学习,领导干部多向人民群众学习,为人民服务。”
用精致华丽的面子包装里子,中国人自古就擅这样,因为很少有人具备向事物内部剖析的勇气。即使唐松一眼即明这是李发康为迎检而提前准备的花哨,不过唐松秘而不宣。知而不言也是一种鼓励。
继续走,到农户家中去,各家各户都提前做好了热烈欢迎的准备。糖果瓜子和茶水:“领导您到家里坐会!”同时也准备好了对答如流的台词:“米饭管饱,不存在饥荒。猪肉吃腻,偶尔杀鸡。屋子修整,不漏雨也不进风。”再汇报猪的长势:“母猪种好养,不挑食,长肉快。”最后是感谢:“感谢党和国家的政策,市上县上乡上,然后是李发康.......”如此对答如流而大相径庭的客套寒暄,首先让市里三位畜牧专家听腻了:“那就带着我们去看看猪吧!”“再把猪拉出来,溜一溜,看一看。”
好吧,猪被从猪圈里放了出来,在院子里嗷嗷叫。三位畜牧专家掏出手机:“猪耳朵揪过来,扫一扫。”建档立卡猪耳朵上戴着的标识牌上有条码,扫一扫,猪源,品种,用途一应既全。
先后进了七户农户家,重复的访问和重复性的得到大相径庭的回答,这绝对不是此行想要的,不过是想要听到的。也重复性的扫了七头猪耳朵上的条码,数据规范记录上表。三位专家也及时做出反馈:“养得好,喂的也好,不过要注意配种受孕的时候不能喂得太胖。”见专家都连连称好,唐松再拍拍李发康的肩连连称赞:“好,好,小李干得不错。”顺便给予鼓励性质的暗示:“等扶贫工作结束,人事不再冻结,县里会考虑给你换一个大舞台!”“谢谢书记,谢谢!”李发康心中狂喜。唐松幽默:“别谢我,你要谢就谢这些猪,养得多好啊!”
李发康见检查总算是比较圆满的对付过去了,暗自庆幸。可三位畜牧专家:“那个书记,记录上显示这村有八头建党立卡猪,再看完最后一头,今天的工作圆满结束了!”
唐松:“哦,还有一头。那小李再带我们去看看。”
提起最后一头猪,暗自庆幸中的李发康汗毛又起,此猪已亡命山野。带着三个畜牧专家去看一头赝品,李发康心发慌,底气全无,想法拖延:“书记,那个,那个现在都快到饭点了,要不咱们现吃饭吧!”
唐松:“饭就不再村里吃了,有规定。看完最后一头猪我们就回乡上吃工作餐。”
李发康仍在想方设法:“哦!是啊!都到饭点了,你们都还饿着。要不我把那家的户主给你喊来当面汇报。”慌乱中故作:“来来,发顺!你来跟书记说说你家猪的长势咋样。”
又该发顺表演了,结结巴巴的把台词背上:“我家的猪吃得好,睡得好,长得...也好,关键是党和政府发的猪品种好。感谢政府,感谢政策......”
唐松打断:“那个小李,你再带我们去他家看看,大家都辛苦了。再辛苦也要把工作落到实处。”
发顺还在背,虽然没人听。李发康揪了揪发顺的衣角:“快别汇报了,去你家。”李发康冷了发顺一眼,心又悬了起来,希望可以糊弄过去吧!除非专家眼瞎了。
唐松看出李发康不对劲:“怎么,小李,有什么困难吗?”
李发康现在已是惊弓之鸟:“没没没,只是发顺家有些远。”
一行人往发顺家赶,这次是发顺在前,他是户主,在前带路,村道中穿行。还未到发顺家,先听到有哭声,一行人脚步加快。一贯没心没肺的老岩和二黑赶上前头的发顺:“怎么了?你婆娘哭哇哇的,你家死人了?”发顺黑着脸驳:“你家才人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李发康也冷着脸:“别废话,回去就知道了。”转回头冷脸转热:“唐书记,就到了,就到。”
发顺家,为了迎检而拾掇一番后,破败之中能见一丝整洁。院子里悬晒着床黑黢黢的棉絮,棉絮下边是一农家妇女抱头摊地而悲泣,呜呜然,咿咿呀,此人正是发顺婆娘玉旺。有客登门,而家中有人在哭嚎,发顺自然不开心。发顺黑着脸上前伸出脚尖碰了碰摊在地上哭嚎的玉旺:“咋个了嘛?你哭什么?”发顺语气加重,喝令:“咋个了嘛?不准哭!”弯腰钳起玉旺。
玉旺露出哭脸,抽噎着:“猪,猪.......那猪.....不动了......死了......”
“啊!死婆娘,好好的猪怎么就死了。”发顺愤,用力摇晃着抽泣的玉旺。
玉旺继续抽噎,有些颤抖:“不动了.....就......死了....”
发顺愤而挥手欲打:“死婆娘,喂个猪都干不好。”手挥在半空被李发康制住:“发顺,你要干什么?再犯浑。”
作为旁观的唐松几人在边上看着院里搅作的人,唐松厉声:“小李,怎么回事?”
李发康吞吞吐吐:“她说,她家的猪.....死了?”
唐松的脸转黑:“什么时候,怎么死的?猪在哪?让专家看看怎么死的!”唐松示意一旁的专家去看看情况。
几人径直走向猪圈,留着发顺和玉旺两口子坐在客台上,发顺挠着头,玉旺继续抽噎。比房屋还要破败的猪圈里,猪躺在角落里。畜牧专家进猪圈当即立断:“这猪还没死嘛!”专家用手捅了捅猪,猪哼哼:“猪还没死嘛?”躺在地上的猪无视一旁的人,顶着圆滚滚的肚皮,睡着,不动,像死了。专家转身看向猪圈内的猪食槽干干净净:“今天都给猪为了什么?”发顺在院子里有气无力的回答:“就是芭蕉和谷糠嘛?”“那应该没事,就是这猪吃撑了!”“早上喂了多少猪食?”发顺回答:“为了不少呢,这猪能吃得很。”
猪没死,只是吃撑了不想动。猪圈外的李发康长输一气,教育发顺:“以后一定要注意了,引以为戒,科学饲养。”
畜牧专家继续在猪身上比划打量:“不对,这猪有问题。”
李发康:“有什么不对的,你扫一扫耳朵上的标识牌嘛,会有什么问题嘛!”
猪圈里的畜牧专家被李发康一驳:“标识牌是对的,可这猪不对。品种不对,而且这头小母猪被劁过,根本不是母猪种。”
李发康勉力的一副宁死不屈:“怎么可能嘛!会不会是.......搞错了。”
专家依据有理:“劁猪的刀口都还在,况且这猪是小耳种,跟建档立卡猪不是一个品种。”
被专家当场戳穿,李发康支支吾吾,无语应答。一直在旁观的李发康感觉被糊弄了,而且是不能罔视的糊弄,厉声喝道:“李发康,你给我过来。”
“怎么回事?”
“就是这猪,不是那个猪。”前言不接后语。
“到底这猪是什么猪?”
“唐书记,就是这猪,它不是原来的猪。”
“那原来的猪呢?”
“原来的猪原来也在这圈里......后来不在了......这猪才来了。”
“原来的猪哪儿去了?”
“原来的猪丢了,找不到了!”助攻,发顺摊在客台上说。
“好好的猪怎么就丢了呢!”
“就是我们杀猪,猪挣逃,猪跑我们追,我们追猪跑,然后就丢了。”再助攻,发顺摊在客台上。
“啊,你们杀猪,你们竟然杀这猪?”唐松吃惊:“那猪呢,猪在哪里?”
“猪在山上。”
“猪怎么会在山上呢?”
“因为猪跑到了山上。”
唐松和李发康院中的对话,在加之发顺的助攻,一场杀猪,追猪,此猪换彼猪的闹剧呈现在人们面前。此时另一行人马,副县长王忠和乡长兰正义闻声赶来。进门,唐松对李发康的批评教育立即转向了一脸疑惑的乡长兰正义身上:“小兰,这种弄虚作假的面子工程一定要严厉批评及时处理,该处分的处分,不能手软。”一脸疑惑的乡长兰正义受到迎头呵责更加疑惑:“唐书记,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唐松冷着脸厉声:“怎么回事?你问问这个好干部李发康吧!”李发康在一旁低着头。
唐松转身对低着头灰溜溜的李发康拍拍肩:“李发康同志,好自为之。”
“王副,看来这个脱贫攻坚的工作形式严峻得很啊!走,回县里。”
村口的车子再次启动,在山路上蹦跶而回。乡长兰正义的车还留守,兰正义还要留在处理问题,问题即指李发康。
还是发顺家中的院子,发顺冷着脸,李发康黑着脸,兰正义的脸更黑。玉旺不再抽泣,因为所有的人都黑着脸。老岩和二黑潜伏在门外,对于他们而言,门内任何事都是热闹。
兰正义:“发康,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发康:“乡长,我也没办法啊!建档立卡猪丢了,为了迎检我才换猪的。”
兰正义:“好端端的猪怎么就丢了呢?”
李发康:“发顺他们杀猪,猪挣脱了跑进了山里。”
发顺抬起头:“这个我可以证明,猪是我们杀的,跟发康没有关系。”
兰正义勃然大怒:“闭嘴,没问你!”
发顺吃瘪,低下头继续挠头发,灰溜溜夹着尾巴。
兰正义:“发康,那说说接下里你打算怎么办啊!”
李发康支支吾吾的憋出:“我也不知道”
兰正义:“你这也算情有可原,关键是这事情办出马脚了。不处理你是不行了,惊动唐书记了。这样,处理你的事过几天再说,先把猪找回来。”
李发康委屈巴巴:“这猪贼得很,找过了,找不到。”
兰正义:“猪找回来,是工作的失误。猪找不回来,就是工作的错误,你自己看着办。”
停在村口的最后一辆车也启动蹦跶着开走了,村子恢复如常。换个方式形容吧:刚刚打完一场必败之仗的溃兵收获更大的败果,进而使得自身陷入更加窘迫的局面。李发康和发顺坐在院子石头上,现在的李发康跟发顺一样了,一样的灰头土脸,一样的右手挠着头,左手掐着烟屁股。
猪还没死就意味着玉旺又有事可做了,在院角咔咔剁着芭蕉。
老岩和二黑适时摸了进来。绝大部分时候,发顺,老岩和二黑是一体的,都是热闹的一部分。
猪回来,是失误。猪不回来,是错误。这句话是两个极端的的结合,朝着李发康重压而下。李发康深知失误和错误的最终定性,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要不,明天我们再去山上找找那猪!”李发康说,语气略软,带着恳求。
“找什么找,猪不是在猪圈里吗?”丢了一头猪又重新得到一头猪,发顺自然没有什么损失,他盘算着,发硬的拒绝着。
尽管气大伤身不好,不过发顺总能屡次成功挑起李发康的火。不要试图去点燃任何人心中的火把,引火自焚的人不再少数。李发康迅速被激起怒气,朝着发顺咆哮:“憨杂种,要不是你们造作,会有现在这么多事吗?”发顺被李发康揪着衣领提起来,再推到在地。李发康继续咆哮:“憨杂种,一群憨杂种!社会好,政策好,好好过日子还不好?”
遇硬则软,发顺被推到在地后就索性不起来,这是他的自保方式。任由李发康燃着怒火咆哮发泄。而一旁附和的老岩和二黑显得更为明智,躲着,不敢上前沾染怒火。不料李发康放过赖在地上的发顺,转而捏着拳头走向二人。二人赔着笑脸:“李书记别这样,别这样!”二人磕碜的后退:“别这样,这样不好,不好。”李发康继续逼近,二人退到墙根再无退处的时候妥协:“好好好,我们错了,错了!明天继续上山找猪,找猪!”
李发康得到想要的回答,随之软了下来:“不好意思,不该跟你们动粗的!”
“没有,没有。”二人继续赔着脸,顺便拉起赖在地上的发顺。一对三的男人之间的对局以李发康完胜宣告结束,玉旺还在院角剁芭蕉,咔咔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