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醒来的时候,陈莽闻见一股熟悉的香薰的味道。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又是这个小房间,他太熟悉了。没有窗户,不透光,只有一张小床和小桌子。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只有陈莽提出要一个人出去,父亲都会反对。而只要他反抗,父亲就会二话不说把他拖进这个漆黑的屋子,毫不留情地把门关上反锁。陈莽现在高三了,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而他却在这紧要关头像弹簧一样触底反弹,对父亲的束缚比任何时候反抗得都猛烈。父亲也以更加激烈的方式作出回应,更加频繁地把他关起来,一关就是一整天。
他并不记得自己这次是怎么进来的,父亲也并没有点香薰的习惯。但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熟悉的恐惧感一波一波向他袭来。他再也承受不住,忍住一阵阵晕眩,跌跌撞撞地过去拍门。
身体刚接触到门,门却一下子开了,并没有上锁。陈莽摔在地上,光亮让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走进卫生间想要洗把脸,陈莽却觉得,盥洗台好像比平时高了一些。捧起水拍在脸上,抬头看镜子,镜子里出现的竟然是比自己矮小不少的父亲的脸。
陈莽一下子懵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烟疤的位置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略有些破旧的皮大衣,四十码的较小的鞋,一切都和父亲一模一样。
陈莽后退了两步,双腿打软,几乎无法接受这一切。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将他从震惊中拉出来,他掏出父亲的手机,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他愣了一会,并没有接,他还无法接受这一切,现在的他到底是陈莽还是他父亲?接了之后,又以什么身份和母亲说话呢。
电话响了一会之后挂断,陈莽随之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依旧是母亲的:“快来医院,儿子有反应了!”
陈莽打车去了医院。儿子有反应了?也就是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医院里?有反应了又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如果现在自己在父亲的身体里,那么自己的身体里会不会躺着的是父亲?
他来到病房,却没有进去。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应这个身份,只透过病房的窗户向里看。病床上的自己静静地躺着,插着氧气管,从母亲和护士的对话中,他了解到,自己似乎是自杀未遂,成了植物人,已经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
陈莽不记得自己有自杀过。他看着病床上的自己,身体却不争气地颤抖起来——虽然很没良心,但他实在太激动了。自由,他渴望了十几年的自由!哪怕父亲现在在病床上毫无反应,可他终于自由了!
陈莽用父亲的手机下载了一首他最喜欢的说唱,把音量开到最大。回到家他东翻西找,想要找一点钱,去上海一个心仪很久的说唱教学班学习说唱。父亲的钱包里只有几百块,翻箱倒柜之后也收获无几,陈莽这才想起来,在这个家里,父亲负责他的生活,看着他学习看了十几年,家庭开支全靠母亲开店,一家三口却也过上了相对富裕的日子。
父亲是没有钱的。想要去上海,只能通过母亲。陈莽冷静下来,回忆了一下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父亲的语气,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丈夫找妻子拿点钱,应该并不困难,陈莽想着,跟母亲说现在需要几万块钱。
电话那头一向温和的母亲,听完这句话,却沉默了。陈莽正疑惑,电话忽然被抢去,病房里的外婆接了电话,对着自己张口就骂。陈莽惊呆了,印象中外婆格外疼爱自己,从来不对自己说一句重话,他从来没见过外婆这样又哭又闹的样子。“陈信你个废物东西,吃软饭就算了,让你看孩子你都看不好!我外孙都这样了,你是怎么还有脸要钱的?我可怜的外孙啊……”
电话被母亲夺过,在外婆的哭闹声和医护人员的劝导声中,母亲快速地告诉他衣柜下面有一个带锁的柜子,里面有几万块钱,并告诉了他钥匙的位置,说完便挂了电话。
陈莽思索了一下,打开了衣柜。可他并没有去拿那几万块钱,他依稀记得,父亲有一个日记本,就搁在衣柜的拐角。平时谁也不感兴趣,并没有人去动它。可现在陈莽打了这个电话,他开始想知道,父亲在这个家中到底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陈莽很快就找到了这个日记本。翻了几页,与其说是日记本,不如说是记录陈莽生活习惯的流水账。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事无巨细,有的小习惯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抱着日记本,坐着看了一下午。合上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其他的东西都记不清,只有两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我是个废物,什么都不会,能做的只有看好孩子。”
“如果儿子高考考不好,我就自杀。”
每天在一起生活的父亲,到底身处一个什么样的境地,陈莽居然还是第一次了解。抱着日记本的手在抖,他抹了眼泪,再一次回到医院。
推开病房的门,房间里外婆居然还在喧闹。医护人员依旧在劝阻,陈莽忽视了他们,径直向病床走去。母亲背对着他坐在床前,听见他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
陈莽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躺着的自己,和自己身体里居住的父亲。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快来看看你父亲,他刚才有反应了。”
你父亲?陈莽大惊,再看病床,床上躺着的俨然已经是父亲,破旧的皮大衣,四十码的较小的脚。而下一秒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外婆和医护人员都消失了,父亲拔了氧气管,缓缓下床向他走来,一字一句地说:“不许出去。”“如果你高考考不好,我就去死。”
一声响指,陈莽惊醒,发现自己在催眠室里。眼前熟悉味道的香薰冒着白烟,陈莽环视,看到了一幅笼中金丝雀的油画。
父亲在门口等着。前几天陈莽因为父亲的缘故用刀割破的自己的手腕,父亲吓得魂都飞了,治好之后没多久就把他送进了心理治疗室。
开车回去的时候,陈莽朝窗外发呆。他想起临走时心理医生对他说的——“你没有病,病的应该是你父亲。”他侧过头,轻轻问了一句:“爸,我要一个人出去。”
他看见父亲的眉头拧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像是在挣扎着什么,然后告诉他:“不行。”
人哪,哪有谁是自由的。陈莽笑了,缓缓地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