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中心主义者和现代新儒家有一个重要观点:儒家文化、不仅是一种优良传统,经过适当改造,对现代化,对未来世界,也会起到推动和导向作用。其中一个有力的证据是亚洲"四小龙"的崛起。非常尊崇儒家价值观的李光耀先生在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也改变了一些观点,说"儒家价值观,已经差不多变得过时了"。在他看来,香港和新加坡克服金融危机做得好,是依赖于经济透明和法治。东亚的有些国家,儒家价值观导致任人唯亲,即把是否是熟人当作如何处理资金的依据。他甚至认为,尊敬老人,在信息时代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信息时代应需要充满活力敢想敢干的青年。
不要把中国传统文化的儒学捧得过高,这是我非常赞成的。但是否就应当把它贬得太低呢?我以为也不该。李光耀先生也不会这样。
任何社会进步,正如机车行进一样,都需要动力与制衡两种作用。动力不足,就很难前进:制衡不好,就不敢高速。制衡与动力,稳定与变革,是任何社会得以维系的相辅相成的因素。离开稳定的变革,可能产生动乱;离开变革的稳定,就会保守落后。以儒学价值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确实有重人伦、求和谐、盼安定的一面。从消极方面讲,它可能表现为保守、落后;从积极方面讲,它可能有助于稳定,有利于长治久安。西方传统文化确有重物质、求独立、盼突变的一面。从消极方面讲,它可能引发人欲横流、个人至上、秩序混乱;从积极方面讲,它确有发展生产、尊重首创精神、竞争进取的一面。正确的方法应当善于吸收两种传统文化的长处,而不应当是抬高一方,贬斥一方。作为一种文化传统,能流传下来,说明它们都有各自的生命力。
中国上一个世纪的历史证明。凡是变革时期,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学价值的呼声就会高涨起来。积极的变革,例如"五四"新文化运动,便提出"打倒孔家店"这个虽过Ji但大方向正确的口号;错误的变革,例如"文化大革命",也提出批孔丘这个虽有合理因素但大方向过"左"的口号。这便从正反两方面告诉人们,以儒学价值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有利于稳定的因素,有时表现为保守落后,有时表现为秩序安宁。一般来讲,求变就得碰它、批它;求稳就得用它、学它。至于往何处变,稳在何处,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搞维新变法的康有为似乎不批孔反而尊孔,将孔子尊为"托古改制"的"秦王",其实这不过是一种手法,他矛头指向的是宣扬孔孟之道的汉儒和宋儒。他把主张"祖宗之法不可变"的经典当作伪经;用进化论反对"天不变道亦不变";用自然人性论反对宋明理学的禁欲主义。这就是在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学价值观。中国上个世纪的进步思想家都是批判儒学价值的孔孟之道的。但这是否证明,以儒学价值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就没有可以继承的优良成果呢?决非如此。
儒学价值讲"去人欲",针对人欲横流去讲,与针对人们对物质生活的正当追求去讲,是大不一样的。儒学价值讲"和为贵",在改变社会形态的革命中讲。与在正常社会生活中讲,也是大不一样的。儒学价值主张"重群体",在封建专制压制个性解放的情况下讲,与在民主的条件下反对个性膨胀时讲更是大不一样。李光耀先生讲的儒学价值的"敬老",如果用来压制年轻才俊,当然是一种罪过。如果用在日常社会伦理上,有什么不应当的呢?
我这样两面讲,人们可能要问,儒学价值到底要不要提倡呢?它在新的世纪里是否过时?这个问题当然是个复杂的大问题,限于篇幅,我只能简单地讲。我以为,如果将儒学价值当作指导思想,那么它不仅在新世纪已经过时,在上一世纪它也开始过时。如果将它当作一种文化积累,当作民族文化的一种传统形式,它永远也不可能过时。在当前,在西方敌对势力的西化和分化的压力下,作为一种本土文化形式,作为一种稳定因素,它更有存在的理由。只要我们不去做"东方中心"、"儒学复兴"的美梦,以儒学价值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会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作者系商务印书馆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