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叙帖》狂草意象的塑造
□董水荣
狂草的意象是指:草书中的点画形质与结构在长期的审美累积下,形成一种能够调动某些情感符号化的艺术形象;另一方面又将生活中的某种姿态与动态的神韵,融入到狂草的表现形式中并体现出来的独特意态。
狂草动人,就是要在貌似纷飞的笔墨之下,蕴藏着不同凡响的想象力与异彩纷呈的意象。我好奇的是,古人如何在吐故纳新中不断形成书法家笔下的狂草意象,而怀素狂草意象又是如何获得的?当代书法家几乎都是草书的信徒,他们的草书面貌被传统经典所塑造。从开始涌动的“王铎热”到现在的“怀素热”,当代草书作者的笔下已不见多少真正草书的新意,那种仅仅依赖经典草书的技术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种技术潮流而已,没有高低之分。当代草书最大的问题是大草意象的失落。我们不缺少草书的情怀,也不缺少草书的技术,而是缺少草书的意象与草书的精神。
假若技术是一道洪流,那洪流过后,当代草书能留下什么?怀素的草书意象也许能给我们有所启示。我们可从怀素的表达方式和书写语言中得到证实。
狂草独特的书写意象都不是突兀而来的,也一定要遵循萌发、发展、成熟的事物发展规律。不可否认,在怀素的狂草书创作之前已有张旭狂草的巅峰之作。怀素狂草创作意象的启发是绕不开张旭的,他与张旭的狂草有着明显的师承关系。虽然怀素没有直接受教于张旭,但他从张旭的两位学生邬彤、颜真卿那里间接地受到了张旭狂草书的影响。宋代董逌《广川书跋·怀素七帖》中说:“书法相传,至张颠后,则鲁公得尽于楷,怀素得尽于草,故鲁公谓‘以狂继颠’,正以师承源流而论之也。”
书法家有书法的意象追求,诗人有诗人的意象追求,画家有画家的意象追求。书法家也好,画家也好,要把这些意象充分、生动地表达出来,这就是专业的要求。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的艺术语言,语言的目的是为表达,而不是语言本身,所以再好的点画质感、结字也仅仅是书法语言的要素而已。
如果我们仅仅认为书法的核心是一种技术、一种用笔的方法,那么在看似对的同时,我们会发现当代书法对笔法、对点画的准确把握已能精准地再现经典的面目,但终究看不到那种属于作者自己的动人力量。技术的视角是一种静止的视角、标准的视角,如果没有在整体的艺术把握里认识书法表达,那么再精致书写的技法也只是书写能力的一种体现。所以我们看书法只有改变以往静止的技术视角,当代书法才可能出现新的转机。
当个人的用笔里饱含丰富的书写意象时,便会笔底酣畅,以意驾笔。静止的技术观下,常被笔所驭。以意驱笔,才能产生不同的结字体势以及风格特征。王羲之对行草书的把握推进了发展,特别是以《十七帖》为代表的草书,以内向的体势表达了一种俊朗的美。而王献之外向的体势又加剧了草书运动状态的深入,显示了与其父所不同的强烈个性。运动的态势由内敛转为外拓,体势由圆美转为放纵,意态由平和转为激荡。这看似是用笔技术的变化,实则是书写意象的变迁。书写意象的变迁决定了技术的变迁。
我们现在看到相关的怀素狂草作品,是一种新的书写意象的表达,是他对用笔技术进行了一系列的修整,在形成狂草特有意象的同时又极富个人艺术气质。怀素在狂草流畅使转的要求下,在继承张旭“篆籀绞转”的用笔方式上,又进一步简化了线条的多变形态。这种用笔对线条行笔过程的衡定感要求较高,需要通过不断的绞转来保持线条的力度和长线的运动。这种用笔方法连绵的长节奏在表达情感上有先天的优势,可以表现出郁郁芊芊的生机,达到生命本质的浑然,与“一拓直下”一板一眼的节奏感和易出君子之风、潇洒风度的书写不同。怀素更强化了线的特征,抒情的流畅性更突出。
我们总习惯把张旭和怀素视为相近的大草风格,其实只要我们把他们对线条的把握和展开的方式进行比较,就会发现许多草书意象上的不同。怀素用力均匀,有极强的平衡驭笔能力,在行进过程中少提按,线条在高速推进过程中抽紧线条运行时间,所以怀素的书写速度比张旭更快,线条的变化节奏较小,但他主要通过调整字形大小来求得空间上的变化与节奏。张旭在线条的推进上有力度变化产生的轻重、速度变化产生的缓急,故线条形态有粗细、浓枯对比,产生线条的节奏感更强,线条形态的变化更丰富,这些线质表达的情感也更为复杂。
怀素的草书意象与他笔下的线质特征有关,圆劲的线质有着惊蛇入草的意象之想。
圆劲的线质,首要条件是一定要保证中锋行笔。明白用笔原理的书法作者都知道中锋用笔不难,它只是用笔的基本方法之一,但是在高速的书写过程中要保证中锋的书写是有难度的。高速中随着字形的展开,中锋的调运需要很强的把持能力。“圆”的线感在篆书书写中的原理是一样的。笔锋在线条的中间,只是篆书书写是慢慢推进线条,使线条均匀起来。这样的“圆”带有一种“厚”感的线质。因为,在慢写的过程中,纸会充分地吸收笔中的墨汁,产生圆而厚质的感觉。
怀素这种用笔方法是快,很多时候墨还没有被纸充分吸收,笔就往下走了。但中锋到位,笔与纸产生的力度感很强,一股豪劲在纸上奔走。这就是怀素最重要的线条质感特征,在他的狂草书中最为常见。《自叙帖》是典型代表。那种在快速的中锋运行下,能够保持住中锋衡定的使转和坚实,紧张而富有强度的线质,使《自叙帖》在性格张扬中有了内在扎实的技术支持。这种运动中的线条质感与惊蛇狂舞意象有一定的相似性。长线、圆浑、动感、强健、热烈意象迭出。
图一
瘦硬线质有“飞鸟出林”的草书意象。
瘦硬是怀素草书意象又一特质,也给怀素草书带来了萧散之感。瘦硬含有劲健的审美成分在里面,也是历代书法作品体现出的一种重要的审美特征。不单怀素有这种审美嗜好,从书法史的进程来看,甲骨文刀刻兽甲的细线里就已培养了书法瘦硬的审美基因。从商周历经秦、汉、魏晋、南北朝直至唐宋,瘦劲审美特征一派的书艺一直延续、发展,形成一系统脉络。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书更是这一审美表达的极致。当然在唐代,特别是初唐书法也尚“瘦”,不仅在实践上欧、虞、褚、薛等初唐诸家“皆尚爽健”,更在理论上对瘦劲美予以充分重视。杜甫在其《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明确提出“书贵瘦硬方通神”。但是在怀素的时代,已是中唐,盛大的气度洋溢着自信与从容,对审美的眼光转向了饱满、丰盈之美。这一时期对美人、诗歌、书法、绘画、造像都崇尚一种雍容大度之美。书法家中张旭、颜鲁公,用笔线条里都是这种气象。怀素草书却追求着瘦硬通神,因为瘦而劲,他的草书中总有一股清狂、清冷之气。(见图一)
瘦硬线质是怀素草书的特质,这种特质我想与他书写的毛笔有关,劲而挺的狼毫,锋芒已失,快速于纸上掠过,产生枯枯瘦瘦的线条与狼藉的点画。怀素也喜欢“凌冬枯树,寒寂劲硬,不置枝叶”的草书意象。他那狼藉的点画更像出林的飞鸟。怀素点画具有刚劲、端直、强健的审美特点。
简洁明了的草书意象通过干净的线条质感来呈现。在书法中追求简洁的方法也有两种,一是字的结构,二是线条。当对书法的理解有了相当的深度以后,简洁的表达有“洗尽铅华不著妆”的天然之美。怀素的书写过程最大程度地减少线条的变化,以求得更为快捷的书写速度。但如果仅仅求快,线条容易飘忽不定,产生薄、扁、弱的线条质感。在用笔过程中,笔锋在快速运动中跑偏,这是狂草书创作中最常见的问题之一。怀素的线条经过长期的锤炼、线质独特的感觉培养,比如对线质做“屋漏痕”“锥画沙”等中锋训练和线条质感提炼,达到了由简而意明、由简而象清,直追笔老则简、意真则简、品贵则简、神远则简的草书大美之境。(见图二)
图二
怀素草书简洁的意象,让他的用笔方式和线条形质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他在尽量减少线条变化的用笔中删繁就简。怀素简洁的线条也造就了他作品明朗、清盈的格调。怀素虽然是酒肉和尚,有激情和性格张扬的一面,但青少年时代的僧人生活,简单、规律的生活节奏,也许对书法简洁的审美有一定的影响。同样是僧人,清初书画家八大山人也是一例,不论书法还是绘画,都有“简”的思想。八大的简古、简淡、简雅使他笔下的书法成为最简练的生命轨迹。(来源:《中国书画报》书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