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如扁担”
□朱良志
据史料记载,八大山人父子都有语疾。陈鼎《八大山人传》说,八大山人的父亲“亦工书画,名噪江左,然喑哑不能言”。关于八大山人口吃甚至哑于言的记载也很多。陈鼎说:“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意思是,明亡之后,其父去世,八大山人继承父志,也哑于言。不过,是因国亡而哑口无言,还是因生理哑不能言,陈鼎并没有说清。从他记载的情况看,“左右承事者,皆语以目,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笑……”八大山人并非是聋哑残疾,只是能听不能说。即使这不能说,也不能遽然而定。与山人同时并曾向山人索画的张潮说:“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这处记载透露出一个消息,山人并不是真正哑于言,而是他愿意与之说话的,就不哑,不愿与之说话的,就挂出免于言的招牌。
图一
八大山人晚年画中常有“个相如吃”款(见图一),“个”指的是八大山人(雪个)自己,相如指司马相如,史书载司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山人的意思是,自己与司马相如一样,都有口吃的毛病。按常理,一个有身体残疾的人,不会有意张扬,但八大山人却相反,他似乎非常喜欢张扬这仅仅是口吃的并不太重要的毛病,莫非他另有意图?
以前的研究为他找原因,多从政治的角度入手,正像陈鼎记载所显示的,他是以不语来表达易代所带来的痛苦和愤懑,又像张潮所说的,合于心者与之言,不合于心者则沉默,就是一种政治考量。但在我看来,这些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通过这样的身体行为所表达的哲学思考,这与禅宗有密切的关系。
江西是洪州禅的发源地,马祖大师(709—788)驻江西开元寺,宗风大盛,被称为洪州宗。唐代著名的居士庞蕴一天问马祖:“禅宗不重万法,是什么意思?”马祖说:“等我一口吸尽西江水,就来向你说。”“一口吸尽西江水”于是成了洪州禅最重要的话头。八大山人有《题画西瓜》诗道:“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吸尽西江来,他能为汝道。”说的就是马祖的意思。
南禅有“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本心,见性成佛”的十六字心传。“不立文字”是禅宗的重要特色。禅宗强调:“说似一物即不中”,说一声佛,都要漱漱口。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就是在沉默中的解会。传梁武帝请傅大士说法,傅大士上堂一上午一句话没说就离开,梁武帝大为不解,就问傅大士的弟子,其弟子回答说:“老师已经说完。”药山的弟子要听老师说法,药山说:“我有一句话,待公牛生儿,我就说给你们听。”智俨禅师更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不可言说之秘,就像一个人上树,口衔树枝,脚不踏枝,手不攀枝,这时树下忽然有个人问他:“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要是回答,口一开,就摔在地下。
禅宗何以反对语言?语言即知识,知识即分别,分别起,真实的世界就会遁然隐去。八大山人所说的“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正是禅宗中的核心思想。石涛说“头白依然不识字”。石涛的学养极高,但他说一生都不识字,就是强调不立语言,不以知识,而以智慧来体认世界。而八大山人也是如此,他的朋友胡亦堂说他:“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不语禅”正是八大山人毕生所奉行的,即使他离开佛门,禅的血脉仍然在影响着他。他的画就是这“不语禅”的体现,他不以语言、知识、理性来分析这个世界,而是用生命来感悟这个世界。他的画就是他的禅、他的哲学,其中所蕴藏的就是他无法用语言来表现的亲知。
有趣的是,八大山人本就有说话不是很利索的毛病,偏偏他又是个禅僧,而禅门又是一个不立语言的宗教,所以,他的“不语”的一面被突出了。他故意张扬自己的“哑”,不是宣扬自己的缺陷,而是表述自己的哲学。而他又是个前朝遗民,他不说话又有沉默抗争的意味,等等。这种种事实奇妙地结合到一起,使得“哑”成了八大山人的一个徽记。
图二
八大山人有一枚闲章“口如扁担”(见图二)。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八大山人这方面思考的活生生的写照。禅宗说:“不蒙你眼,你看什么;不捂你嘴,你说什么。”“口如扁担”,就是闭起口来说。据《五灯会元》记载,大愚的弟子文悦禅师上堂说法道:“口似扁担,你这些人还要争论干什么?”禅宗强调“妙高顶上,不容商量”。一商量,一理论,就是理性,就是知识,就没有禅了,禅强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江西洪州的光寂禅师说:“眼似木突,口如扁担,无问精粗。”八大山人牢牢把握住这根扁担,闭上知识的口。
八大山人深通南禅一而不二的思想,用他的话说,就是“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一”不是数量上的“一”。一是无分别、无对待、无高下之分、无人我之别,“一”是我与世界彻底合一的绝对境界,“一”是个浑全的世界。
《庄子》内篇的最后一篇是《应帝王》。《应帝王》的最后一段说了一个故事:南海的帝叫儵,北海的帝叫忽,中央的帝叫浑沌。儵与忽到浑沌那里去,浑沌对他们很好,儵与忽就商量着怎样报答浑沌。他们商量道:“人有七窍,能够看、听、吃、闻,但混沌没有,我们就尝试为他凿七个洞吧。”他们每天凿一窍,七天后,浑沌被凿死了。这个故事意味深长。浑沌就是“一”,儵与忽两个聪明的家伙为他打开七窍,即打开了解感受外在世界的通道,知识的窗口就打开了,打破了这个“一”,而进入分别的世界,这分别的世界就是“二”。“二”是浑成世界的死亡。
八大山人喜欢画假山,他有一幅《玲珑石图》,画面中就画了怪石兀立,上面有一首诗:“击碎须弥腰,折却楞伽尾。浑无斧凿痕,不是惊神鬼。”须弥山是佛教传说中的世界之巅,即妙高山。而佛教传说中的楞伽山光明灿烂,山中有无数花园香树,微风吹拂,枝叶摇曳,妙香远闻。八大山人以假山来表现浑成而无斧凿之痕的境界,这样的境界不求惊天地泣鬼神,而是浑然一片,自是一片圆足。
图三
八大山人喜欢画瓜,其中有一幅图,墨笔画了个大南瓜,其上安闲地卧着一只鸟(见图三)。他曾在一幅类似的画的题跋中说,这鸟是“护法”者,他所护的就是这整体的真实的世界。上面所引的他在《题画西瓜》的题“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吸尽西江来,他能为汝道”,其实就是将西瓜作为浑然的“一”的世界。这个沉默的西瓜,没有开口处,浑圆地整体地在向世界说。原来,他画西瓜,是在画他的混沌哲学。
临济宗的祖师希运有句著名的话,叫“忘机则佛道隆,分别则魔军炽”。忘机,就是忘记机心,就是无心无念。而分别,就是知识的活动,这样魔鬼的部队就会气焰嚣张,于是离真实世界就远了。(上)(来源:《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