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如扁担
□朱良志
八大山人自题《个山小像》有段这样说:“没毛驴,初生兔,嫠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前四句是说自己进入佛门,为世上人不识来时路而悲伤。八大山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在禅宗看来,人来到世界,欲望、知识、习惯、目的等内容,很容易朝心灵的白纸上涂上它的颜色,人失去了他的本色,忘记了他来时的路。从权威中走出,从知识中走出,从习惯中走出,做个自由人,做个透脱之人,做个真实的人,这才回到真实的生命之路上。禅宗认为,妙悟是回到生命之路的唯一途径。这里的“当行”,乃禅门用语,所谓“本色当行”,指妙悟。
而“穿过葛藤露布”,指超越理性知识。禅宗将人的知识活动称为“葛藤下话”,这个比喻很形象。知识的活动,是啊非啊,有啊无啊,就像葛藤纠缠,没有个止境,没有个准则。赵州禅师有段话说得痛快淋漓:“如今黄口小儿,向十字街头说葛藤,博饭噇、觅礼拜,聚三五百众,云:‘我是善知识,你是学人。’”意思是,如今一些人,小年轻的,就喜欢搬弄口舌,说是说非,就像一个人站在十字街头说着葛藤一样永无结果的话,博得一些吃喝,寻到一些人向他礼拜,聚集一些人,就说:“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真是冷峻至极。“露布”,古代打仗胜利后,在布帛上写上胜利的文告,挂在竿头,昭告天下,有点类似今天的广而告之。禅宗说:“我宗无语句,徒劳寻露布。”露布就是宣扬自己有知识。八大山人的“穿过葛藤露布”,就是穿过知识的分别的陷阱。
八大山人将自己的艺术世界安顿在无分别的世界中。他称自己是个山驴、驴、驴屋、驴屋驴、驴汉,他有“人屋”“驴屋人屋”印,又有“驴屋”之款。他有一幅山水轴,画一人物独坐孤舟之中,款、印都是一“驴”字,别无他物,令人印象深刻。总之,他和“驴”结下了不解之缘。不是山人喜欢驴。研究界有这样的说法,驴是人们对和尚的蔑称,山人是反其意而用之。在我看来,则另有其意。
临济宗的祖师希运说:“万类之中,个个是佛。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种种形貌,喻如屋舍,舍驴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屋,皆是汝取舍处。”这段话说,佛是无分别的,当下是佛,即心是佛,“取舍处”——处处都是,没有高下之分,没有知识分别。驴屋、人屋、佛屋,按一般理解,禅门肯定认为佛屋最高,禅宗的修炼就是修到佛屋,谁愿意到那气味不佳的驴屋?但禅告诉你,没有驴屋、人屋、佛屋的差别,诸法平等,一切“屋”都是自己的安顿处。
平等观是禅宗哲学的基础。“平等一禅心”,是禅的精髓。《金刚经》上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得平等法,就得无上正等正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意为无上正等正觉),平等觉是佛教最高的觉性。佛的智慧就是平等的智慧。诸佛如来法身平等,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世界的一切在本质上都是平等的。天平等,故常覆;地平等,故常载;日月平等,故四时常明;涅檗平等,故圣人凡人一样;人心平等,故高高低低没有分别。禅宗说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就是平等心。赵州禅师说:“老僧把一根草当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当一根草用。”金子和草并没有分别。
八大山人的“人屋”“驴屋”“驴屋人屋”“个人驴”云云,不是谦词,不是对俗人的嘲讽,所透露的就是这种平等无分别的哲学。八大山人的友人龙科宝说:山人“题跋多奇慧,不甚可解”。原来,他的人啊驴啊的称呼,就藏着这样的“奇慧”。这和我在前文曾说到的元代钱选的《山居图》《幽居图》《浮玉山居图》的“居”一样,八大山人就是寻找精神的歇脚处,这歇脚处就在一切平等,不加分别。
八大山人另外一个常用语也透露出这种“奇慧”,这就是“涉事”。八大山人落款常常有“某年某日涉事”字样。在中国绘画史上,仅在八大山人这里见到如此的落款方式。对此,八大山人有具体的解释。在1693年所作的《鱼鸟图卷》(见上图)上山人有跋称:“王二画石,必手扪之蹋而完其致;大戴画牛,必脚各尾蹋而以成其斗。予与闵子,斗劣于人者也……文字亦以无惧为胜,矧画事!故予画亦曰‘涉事’。”写文章,人们以无惧的心态方能取其胜;学人画画也是如此,以无惧的心态、以好斗之心方能出好画。八大山人“涉事”款中说,他是劣于斗的人,他不是以好斗——勇于战胜挑战的心理去作画,而是随意而为,所以他将此称为“涉事”——只是随便来做这件事而已。
八大山人这一惯常的落款方式,所体现的正是道禅的无斗哲学。《庄子》中有个呆若木鸡的故事:纪渻子替周宣王养斗鸡。养了十天后,周宣王问道:“鸡可以斗了吗?”纪渻子回答说:“还不行,它还骄傲而恃气。”过了十天周宣王又问,他说:“还不行,它听到声音见到物影就回应。”又过了十天宣王又问,他说:“还是不行,它还怒视而任气。”再过十天,宣王又催问,他说:“差不多了,别的鸡虽然叫,它不为所动,望之就像一只呆木鸡,这样它的德性就完备了,其他鸡不敢应战,见到它就跑了。”
有个和尚问赵州:“二龙争珠,谁是得者?”赵州说:“老僧只管看。”这个“只管看”,不是做一个世界的看客,而是不起一丝争执之心。无凡无圣,是谓大和,如风行草偃,响顺声和;鹤飞云空,去留无迹。不争之心,不是心念上去探讨,就是不起念。有争辩之心,就是冲突不平之心,此心流转于内在幽暗的波浪中。唐代有一位禅师叫玄朗说:“世上峥嵘,竞争人我。”证悟之后,就是由峥嵘的尘世走入平和的澄明之境。(中)(来源:《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