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子路》说,“名不正则言不顺”。现在用孔老夫子这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经典文本的最新一次“丧家狗”读解,倒是适得其所。说起“丧家狗”,也还是夫子怀才不遇、流落他乡之际,狼狈自嘲的话。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在郑国同弟子走失,孤零零伫立在外城东门。有郑国人告诉子贡,东门有个人,额头像唐尧,脖颈似皋陶,肩膀活像子产,可是腰部以下比禹还短三寸,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真像一条丧家之狗。子贡寻到孔子后如实相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当初林语堂在他天花乱坠向西方人介绍中国文化的一大批小品文中,不止一次谈到这个典故,称孔子认可丧家狗的称谓,让我们领略了充满谐趣的孔子的智慧。林语堂还写过后来引起孔氏后裔打官司的《子见南子》。虽然孔子在南子的美貌面前显得言不由衷,可是读完剧本,到底可以感觉到老夫子那种痛下决心割舍世间一切诱惑,义无反顾、为所不能为的慷慨之气。可见即便是丧家狗这个称谓,本身还不是致命的要害,孔子可以一笑了之。林语堂可以从中读出高远的幽默精神,我们自不妨效法林语堂,把它读作孔子的大智慧。问题是李零引起轩然大波的《丧家狗:我读孔子》这本大著,不但堂而皇之给孔子贴上丧家狗的标签,而且有心要从字面义来圆满解释这个标题,这在今日国学启蒙已经在向幼儿教育普及、荧屏上名流与新星齐飞、一并倡导读经的新时代,就显得非常出人意外了。由此引来一片排山倒海的声讨,也是在意料之中。
之所以在意料之中,是因为它也许可以显示在今天宏大叙事几已解构殆尽、神圣和经典一律走下神坛的大众文化时代,信仰到底还是依依不舍地潜伏在我们大家的无意识里,没有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这本书因为书名缘故,读者凭空多出数倍,网络上道听途说、多少得获一知半解的“闻者”,更是多不胜数。假如所有这些读者和捕风捉影的闻者,一致举双手赞成李零,认可丧家狗是落泊孔子最形象的写真,那才是真正值得悲哀的事情。何以言之?因为那意味着中国文化中最崇高的形象就是丧家狗的形象,中国文化得以为本的根基也就是丧家狗的根基。
李零说,孔子出身卑贱,却一心以君子即古代贵族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又说,孔子梦寐以求恢复周公之治,却又彷徨无奈、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可视为很典型的加诸孔子的解构主义读解。诚如解构主义的创始人多次强调解构不是他的发明,而是古已有之的东西,李零的上述话语,我们读起来肯定也是似曾相识。但是孔子孜孜矻矻的执著追求,其实很难以丧家狗一语一笔勾销,所以李零把丧家狗定义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隔阂上面,称所有怀抱理想却又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比较林语堂和李零的丧家狗读解,我们发现,林语堂的超越当中自有一种悲剧色彩,李零则更像是在同丧家狗这三个字较真。可是有些东西其实是没有办法较真的。你说丧家狗就是怀抱理想,而在现实中又找不到精神家园。可是谁没有理想呢?谁又能说他的理想在现实里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呢?理想假如同现实没有隔阂,就不成其为理想。若之,是不是我们人人都是丧家狗?这里可以见出名称的名和实的问题。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莉叶》里说,名称又算什么?我们叫做玫瑰的东西,随便给它换个名字,还不是照样芬芳?所以丧家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假如我们大家都认同自己有理想,感觉我们的理想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实施无遗,由此自嘲也好,较真也好,把丧家狗的称谓认领下来,那么丧家狗肯定也就是一个人心安理得并受之不愧的好名称。就像唐吉诃德这个名称那样,它的讽嘲贬义渐渐褪去,那种疯疯癫癫的骑士精神却益发叫人欲罢不能。李零声明,他读《论语》不往高捧,也不往低踩,他觉得认真推想起来,孔子很像唐吉诃德。可见唐吉诃德至少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人物。唐吉诃德也是丧家狗,他是执迷不悟、有家不归的丧家狗。可是唐吉诃德曾经叫多少人黯然泪下。我觉得林语堂对孔子的阐释,就是把孔子读成了唐吉诃德。反过来看,谁又愿意给自己贴上丧家狗的标签?语言的性质是约定俗成的,语词含义的转换有一个历史过程。不说别的,就说期望丧家狗这个词的褒贬含量可和唐吉诃德一语等而视之吧,即便大家一起努力,起码也得再等100年。不愿意做丧家狗的网民们风起云涌,如火如荼地声讨丧家狗模式的《论语》解读,寻思下来,起因应是在这里。
其实李零的《论语》解读中规中矩,同先前出版的许多类似著作并无二致,虽然没有顶礼膜拜,可也没有亵渎神圣。就此而言,《丧家狗》这本书与眼下畅销的于丹、易中天的那一大批经典普及读物,都是应时而生,是高雅文化或者说传统经典的大众文化版式。既然是大众文化的模式,市场的逻辑便是首当其冲,是以我们看到四方高手各显神通:于丹是以身说法,把《论语》和《庄子》世俗化;易中天则得意他有条不紊、设置悬念的说书好本领。比较来看,李零的办法最省事:一个书名,加上一篇序言,照样制造出了轰动效应。网上不乏有人留言说,喜欢看李教授这本书的序言,翻到其后的正文,不过平平。可见锋芒毕露、惹是生非的,其实还是虎头蛇尾,没有贯彻到底。但有此虎头,已经够了。所以“丧家狗”的命名,毋庸置疑是非常好的营销策略,无论是出版社还是作者本人出此良策,从经济效益计,都是令人钦佩的。
可是,谁来计较孔子的委屈呢?司马迁写“丧家狗”出典的《孔子世家》,最后叹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司马迁对孔子的这样一种敬意,于今安在呢?于丹把《论语》比作心灵鸡汤,这是出于她的好意,以为鸡汤是最好的营养。可是假如有人不喜欢吃鸡,那么是不是也可以把《论语》命名为心灵肉汤、心灵老鸭汤,甚或青年人最是钟爱的心灵冰Ji凌?诚然,圣人在世的时候大体就是俗人,他们的道德修养,不说与你我是在伯仲之间,大体也还可以心摹手追。同理,经典问世之初,不说是好是坏,至少原本并不具有后代添加上去的那一层光辉。但是,圣哲既然已经成为圣哲,经典既然成为经典,作为一个既定文化立足的基石,假如我们不是抱定决心同这个文化过不去,那么就有充分的理由对它们抱有一份敬畏之心。这种敬畏是对文化根本的无条件敬畏,就像康德所说的,它如天上的星空,是映照在我们心中的必然道德律令。思想起来,康德本人的生平较孔老夫子更少传奇色彩,它对现代人肯定没有吸引力。康德生在哥尼斯堡,死在哥尼斯堡,在哥尼斯堡读书也在哥尼斯堡教书,一生没有离开过哥尼斯堡。而且,康德终身未婚,虽有过两次恋爱,却都是在举棋不定之间被人捷足先登。无怪海涅说他既没有生活,也没有历史。照这样看来,康德似孤家寡人的生平,与他划时代的批判哲学之间,又可以见出怎样一种反讽?或者,是不是也可以给康德加上一个什么狗的称谓?
因此,我以为,对于经典的阅读,保持一份敬畏之心,应是一个无条件的前提。经典可以解构,但是解构的要义是“扬弃”,而不是随心所欲、百般“去魅”。唯其如此,章子怡胜过万本孔子是否纯属捏造之类的纷争,也许压根就不会发生。经典是文化的积淀,它是流淌在我们血脉里面的常道,故无论是它最初的神圣,抑或后来的世俗所指,都似行云流水、灿若天成般地书写着我们悠远的神思和更为亲近的悲欢离合故事。
的确,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们的认知模式不断更新,经典可能会显得不合时宜。但即便它们四处碰壁、落落寡合,也永远像宝石一样,用自身的光辉照亮我们。借此而言,在我们热衷比较中西文化,比较下来又每每得出不中不西结论的今天,孔子的修身齐家及至经国济世理想,是不是和柏拉图几成众矢之的的理性主义一样,理当格外得到一份敬意?
(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