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帆：六餐美食中的美国学术圈 | 2017史密森尼学会访问研究侧记（中）

2020-5-21 12: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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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初，我（作者封帆，清华美院绘画系青年教师）作为美国艺术史研究机构协会学者（ARIAH Fellow）的身份，得到美国泰拉基金会（Terra Foundation）的资助赴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尼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美国美术馆(American ArtMuseum)和美国美术文献馆(Archive of American Art)做访问研究员，开展关于美国艺术家赛·汤布利（Cy Twombly）的意大利绘画、1980年代初纽约东村艺术生态两个项目的研究。

今天，欧美的风物人情早已被国人所熟悉，各大博物馆里的收藏和各种展览、学术活动我们也可以在各种媒体上信手拈来。以我自己的体验来说，倒是在研究和学术活动中每每出现的餐饮美食从一个有趣的侧面反应了美国学术生态的各种生动细节，美国学人的性格、学术研究的态度甚至整个学术圈的风气都能在一餐餐饭里真实地体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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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华生图书馆馆长、公共教育部主任导览

纽约·世界中心的时尚

美国艺术史研究机构协会（ARIAH）2017年的年会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行。我作为这个协会首批“东亚学者”奖的获奖人之一，又是这个奖最早赴美开展研究的学者，很自然地被邀请参加了这次会议，代表今年亚洲4位获奖者在各家研究机构的负责人面前亮亮相。

大都会博物馆温文尔雅的托马斯·坎贝尔（ThomasCampbell）馆长在会议午餐前短暂的欢迎演讲谦逊平实，提到了他30年前作为年轻的访问研究员第一次到我们上午刚刚参观过的大都会博物馆的华生（Thomas J. Waston）图书馆做研究的场景，强调了在座的这些学术机构用历史、文化和艺术促进今天人们在相互理解中发挥的关键作用。

坎贝尔馆长稳健、从容的伦敦口音符合我们对一位国际化高级知识分子的一切预设。但他略显疲倦的神情和关于不久前《纽约时报》对大都会博物馆赤字状况报道的自嘲也让人隐约到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巨大压力。果然，就在我们会面的半个月后，纽约就传来了坎贝尔辞去大都会馆长和首席执行官职务的消息。尽管自他上任以来，大都会（包括由坎贝尔一手促成的布劳耶当代艺术分馆Met Breuer）创下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参观人数，但他仍无力扭转该机构长久以来财政赤字的问题。

今天回想起坎贝尔馆长在我们席间儒雅谈话，不免让人感慨。然而这毕竟是西方国家博物馆和学术机构的现实：在保护学术研究的健康氛围之外，馆长或主席们的第一要务便是募资（Fund Rising），并且将研究成果转化为本机构的运营保障和大众关注度。所以西方博物馆或研究机构的学术权威往往在“副职”们的手中，他们和学者、策展人发生直接关系。而“正职”们与董事和各种基金会合作的更多。现在博物馆过渡期的代理馆长，大都会董事会总裁丹尼尔·韦斯（Daniel Weiss）就是这样的角色。果然，纽约市在4月底批准了纽约博物馆对非纽约市民收费的决定，大都会博物馆门票“乐捐”的历史也可能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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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华生图书馆的拍卖图录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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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华生图书馆古籍修复部

当然，大都会仍然是纽约的大都会，纽约仍然是纽约客们的纽约，不管大都会收费与否，纽约客们仍然是潮流和和时尚的先锋。我们在大都会的工作餐，五道菜组成的自助餐貌似简单，细看下去却处处流露出纽约人的“范儿”，时刻提醒着你：“嘿，你在大五大道和中央公园”边的大都会吃饭呢！”

工作餐自然没有酒精饮料，这餐饭的不同之处在于几种原料：藜麦（quinoa）、“绿色循环”（Green Circle）鸡肉、日式出汁（Dashi）、灰树花、黑蒜和“隐瑰”红芯苹果（hidden rose apple）。曼哈顿人对健康环保饮食的过分热情的追求成了知识精英们讥笑的对象。藜麦就是一种典型的潮流食品：这种出产于安第斯山脉的谷物因为高蛋白含量满足了许多素食主义者的营养需求，同时因为其有机的种植方式、相对公平的国际贸易导致的高价格满足了许多雅痞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定位。

藜麦的消费者是伍迪·艾伦（Woody Allen）喜欢在电影中嘲讽的典型对象。“绿色循环”的饲养方式也是纽约人的独创：2013年左右，纽约的许多高档餐厅开始和宾夕法尼亚州的阿米绪人（Amish）的传统农场签订协议，将每天餐厅中剩余的蔬菜和面包（并非剩饭和厨余垃圾）提供给这些农场，农场只用这些新鲜原料饲养家禽，然后再将这些家禽送回这些餐厅的餐桌。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循环”。

我惊讶于在大都会博物馆的餐桌上看到“绿环”鸡，这至少说明了大都会也有一个“专供”的阿米绪农场。隔绝与开放、“落后”与“先进”的界限竟然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博物馆的菜单上被如此轻易地抹去了。纽约人的大都会博物馆作为“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和世界文明的汇集之处，给我们提供的菜品中自然少不了来自东方的健康食材：由昆布和鲣节熬煮成的“出汁”是日本料理中极简单而又极难做的典型；灰树花是抗癌的珍稀东方野生菌；而黑蒜作为保健食品在亚洲也还没有流行多久，现在竟然也出现在大都会博物馆的菜单里。

最能体现纽约学术机构姿态和位置的食材恐怕就是“隐瑰”苹果了。这种苹果之所以叫“隐藏的玫瑰”，是因为这是世界上唯一一种红色果肉的苹果，而且仅产于美国俄勒冈州的艾利尔（Airlie）地区，这种典型的符合“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价值观的产品出现在这里，在其美丽昂贵的背后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美国政治转向给学术和知识界所来带的影响。如论如何，这餐饭体现了大都会艺术馆作为纽约最重要学术机构之一的特点：开放、高级、新潮与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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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IAH 2017年会，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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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博物馆会员俱乐部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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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博物馆的会议午餐

美国艺术史研究机构协会2017年年会会议午餐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会员俱乐部餐厅

“绿色循环”鸡胸肉配花椰菜叶、藜麦、灰树花、出汁（Green CircleChicken Breast, Broccoli Leaves, Quinoa, Maitake mushrooms, Dashi）

斯库纳湾三文鱼配比利时菊苣、珍珠洋葱、洋葱苏比斯酱加褐黄油（SkunaBay Salmon, Belgian Endive, Pearl Onions, Red Onion Soubise, Brown Butter）

焗意大利菊苣、球茎甘蓝配核桃、咸里科塔奶酪、黑葡萄醋（GrilledRadicchio, kohlrabi, walnuts, ricotta salata, balsamic）

烤茄子配红扁豆、黑蒜、焗菠菜、酸奶、凤梨（RoastedEggplant, red lentils, black garlic, grilled spinach, yogurt, pine）

托斯卡纳羽衣甘蓝沙拉、“隐瑰”红芯苹果、蓝芝士、调味碧根果、石榴（TuscanKale Salad, hidden rose, blue cheese, spiced pecans, pomegran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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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国家美术馆“视觉艺术高等研究中心”（CASVA）

塔科马公园·自由与保守

与纽约相比，华盛顿的艺术氛围因为其所处的特殊政治环境而显得尤为保守。这一方面体现在艺术生态的单一化，另一方面体现在现当代艺术在展示和研究方面的缺乏，而这二者恰恰又互为因果。华盛顿众多的博物馆中，虽不乏美术馆与艺术博物馆，但现当代艺术馆却很少，更难觅有品质的商业画廊。

以我工作的史密森尼学会的博物馆系统为例，主要的艺术博物馆包括美国美术馆（American Art Museum）、国家肖像艺术馆(NationalPortrait Gallery)、赛克勒美术馆（Sackler Gallery）、弗瑞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 )、非洲美术馆（African ArtMuseum）、库珀·休维特设计博物馆（Cooper Hewitt Design Museum）和赫希洪美术馆和雕塑花园（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其中仅有赫希洪美术馆一家专门展示和研究现当代艺术的博物馆。

赫希洪美术馆去年新任馆长招颖思（Melissa Chiu）是从曼哈顿的画廊圈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她上任之后试图改变这种沉闷的局面，策划了草间弥生的大型回顾展，使原来在国家草坪（National Mall）两侧博物馆群中相对冷门的赫希洪门庭若市，每日在博物馆门前排起的长龙竟让对面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 of Art）的策展人们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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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VA副院长彼得·卢克哈特在国会图书馆的讲座

美国国家美术馆作为美国最重要的公立美术馆之一，其收藏专注于西方绘画和雕塑，特别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老大师收藏在美国首屈一指。国家画廊的视觉艺术高等研究中心（CASVA,Center for Advanced Study in the Visual Arts)因此也成为意大利文艺复兴和法国17世纪绘画研究的重要机构，这里每年提供的访问研究员的职位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学者来此进行研究。

这里的访问研究员和史密森尼美国美术馆的相比地位更高，大多是各大高校和研究机构的资深教授或学术带头人，自然年龄也偏长。这里“国字号”的名头、一成不变的研究对象和偏学究的研究方法使CSAVA成为美国许多研究现当代艺术的自由主义学者揶揄的对象。但是，这些研究员们或许在艺术圈中被看成是无趣的学究，他们在今天特朗普治下的华盛顿无疑是自由主义阵营的一份子。

我的好友，CASVA的副院长彼得·卢克哈特（Peter Lukhart）是一位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学者。一次，他在国会图书馆举办了一场关于意大利16世纪诗人塔索（Torquato Tasso）的讲座，严肃的讲座一结束他就拿出手机，兴奋地对向我们说：“They didn’t make it!”（他们没搞成！）原来，就在同一天下午，一街之隔的国会里传出了共和党因内部分歧被迫推迟新医保法案的决定，这意味着“奥巴马医保”短期内不会被废除，成为特朗普新政府改革的一次重大失利。

几日后，我被邀请到彼得家用晚餐，庆祝这一事件。事实上，彼得作为公立机构的雇员享受政府提供的医疗保险，照顾美国中底收入人群的奥巴马医保和他自身的利益并没有太大关系，他对这件事的高度关注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美国知识分子对一种价值观的认同和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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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在塔科马公园的家

彼得的家位于哥伦比亚特区东北郊的塔科马公园市（Takoma Park）。这里被称为“东海岸的伯克利”（Berkeley on theeast coast），居住着大量华府地区的高级知识分子和自由派精英，森林一样的社区里随处可见支持中东移民和LGBT群体的标语。

参加晚宴的两户邻居也证明了这一点：一位独自前来的女士是一位语言学家和文学理论家；另一家人中，丈夫是塔科马市议员，妻子拥有一家咨询公司，为华盛顿的政治团体提供大数据分析服务。两人都曾是约翰·克里（John Kerry）竞选团队中的核心成员。彼得的妻子温蒂（Wendy）是华盛顿特区图书馆的一位图书馆员，专门负责儿童书籍的整理和研究，也是美国几个重要图书奖的评委。

当天的晚餐由彼得主理，年轻时多年在意大利的研究生活令这餐饭有许多欧陆菜式，特别是葡萄酒的选择更有意大利特色：佐餐是五年陈（Vergine）的西西里马萨拉（Marsala）干性葡萄酒，这种相对小众的酒恐怕只有在对意大利有特殊感情人士餐桌上才能见到；而餐前餐后的两道鸡尾酒也很正宗，开胃酒“错尼科罗尼”（Negroni Sbagliato）是发源于佛罗伦萨的尼克罗尼（Negroni）在米兰的变体，清爽的格罗皮诺（Sgroppino）则一下让人回到在罗马石板路边小酌的某个美好夜晚。不过席间对从朝鲜半岛局势的讨论到对国会众议院共和党发言人保罗·瑞恩（Paul Ryan）的批评还是让人意识到我们仍然在美国的首都。

接近午夜，突然有人想到新一期的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即将开始，大家一致同意艾利克·鲍德温（AlecBaldwin）的特朗普模仿秀将成为我们整晚的亮点。于是，彼得把摆在客厅的边柜上的中国瓷器、非洲木雕一一移开，取出遥控器。有趣的一幕出现了：边柜的台面自动打开，一台平板电视从柜子里边缓缓升起。啊哈！美国的知识分子家里也还是有电视的！我没想过，这些学者们们在周末的午夜，也会像许多美国人一样，把藏在柜子里的电视变出来，享受一会儿来自纽约无厘头喜剧秀带来的欢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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