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参差 ——以板桥书为例
邹春文
书法语言中的“参差”,指的是在书法章法布局上的一种高低错落、疏密相间的审美形式。书家在创作一幅作品时,不再像汉碑与唐楷那样严守法度、排列整齐,而是使每一个字在长短、高低、大小上富于变化,自由放纵,参差错落,顺势而下,如银瓶乍破,使作品在视觉感受上收放自如,显得生动活泼,不至于呆滞刻板,充满灵气。 这就好比词曲,一首曲子不可能都是同一旋律,应有低、中、高、长、短音律的相互转换。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首先“急雨”“私语”两种旋律的交错出现,接着先“滑”后“涩”,再由“间关”到“幽咽”,最后“银瓶乍破”,轻拨一弦,戛然而止,一曲虽终,却余音绕梁,不绝如缕。没有旋律的变化,词曲就平淡无趣如白话,形同汉碑、唐楷严守法度,每一字都在固定的界格之内,字体大小、笔画长短,丝毫不敢越界,显得谨严有余而灵气不足。 每每阅读清人郑板桥的书法作品,章法与结体上的奇肆变化,长短、大小、方圆、肥瘦、疏密的错落穿插,大小不一,时而乖巧灵动、时而憨态可掬、时而奇肆绝险,放纵中又含着规矩,看似是随笔挥洒,却又跳跃灵动、参差摆宕,极具吸人眼球之魅力。 郑板桥书法素来最被世人所称道的是“六分半书”,即以“汉八分”(隶书的一种)在严守的法度之内合理杂入楷、行、草、篆的笔法,又借鉴画兰、竹之法,而独创一格的“板桥体”。观板桥的书法作品,结体上能够笔随意行,肆意夸张,使长窄的字显得更加长窄,宽博的字显得更加宽博,扁平的字显得更加方扁,斜处的更斜,善用老辣有劲的竹枝长线条斜斜插入临纵间隙,打破原来的规整,灵气顿时跃然于纸间。在章法上打破传统常规,去旧崇新,使整幅作品大小错落,上下左右互相照应,疏密相间,形成一种所谓“乱石铺街、浪里插篙”的艺术审美效果,获得富有节奏的韵律感。 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郑板桥行书页尤具此特点,布局错落有致、参差生动,充满动态之美。譬如细品文中一列文字“粉痕,人间俯仰成今古,吴公台下雷塘路,当”,其中“粉”字结体方扁,“痕”“人”两字的捺画往右舒展,“间”“俯”“仰”“成”四字结体往左欹斜。“今”“古”二字结体瘦小修长,“吴”“公”“台”“下”四字依左取位,不与上文“今”“古”二字对齐,各有其姿态:“吴”字修长稍正,“公”字左欹,小而方扁,“台”字险绝(上部分右欹,下部分左倒),“下”字小而修长。“雷”字大而宽博,“塘”字取位欹右,“路”“当”二字又回归中轴,但是“路”字势右引,“当”字稍左欹斜。就此一列文字的章法布局就有大有小、有扁有长、有正有欹、有伸有缩,参差错落,姿态万千。此作通篇观之,更是变化多姿、参差错落、气势恢宏。文中的“雷”“夜”两字极具夸张地写大,“士”“日”二字却刻意书写成蝇头小楷;“佳”“青”二字窄而修长,“丽”“两”二字方扁而宽博;“华”“韩”二字端庄祥和,“看”“何”“高”三字极力错位往右取势,“看”“柳”“玉”三字紧凑、密不透风,“弄”“色”两字距离疏远,有疏可走马之势。纵式又有高有底,有长有短,错落有致。如此参差多变的节奏真是妙趣横生,韵味十足,生动活泼,让人观后有荡气回肠之感。
对于板桥这别具一格的书风,后世对其有推崇称誉也有贬低批评。清代袁枚曾说:“板桥书法野狐禅也……乱爬蛇蚓,不足妃稀。”意在讲板桥书法无体统,孤野狂怪,凌乱无章,不值得称赞。然而今人启功却持称誉态度,认为板桥的书法“结体精严、笔力凝重……远胜刘墉翁方纲”。 有褒就有贬,有批就有誉,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持自己的观点与看法。笔者持赞誉态度,因板桥之书集五体之笔法熔于一炉,而得此“板桥体”,作书之章法参差错落,形如“乱石铺街、浪里插篙”,似规矩之外又规矩之内,把“参差”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书法作品中“参差”是一种有意味的审美形式,它诉诸视觉,作用于心灵,在书法创作时必须适当地把握,把握到位就如板桥之书生动活泼,贯穿动态之美;如果度没有拿捏好就显得狂怪、做作、刻板、呆滞,毫无趣意可言。总而言之,书法中的“参差”总是要在艺术审美范畴法度中始终与传统书法精神相伴相依的。
(来源:《中国书画报》书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