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朱良志
感时伤世,伤春悲秋,是中国艺术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国诗人最喜欢讴歌的。诗人也许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脆弱的一群,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大自然的一点变化,都能触动诗人的隐微。辛弃疾一首《摸鱼儿》表露了他面对暮春的感受:“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诗人爱春,意欲拥有她,但是落红径自飘零,春光倏忽而过,诗人油然伤怀,为这似水流年而伤心。诗人几乎是喝令“春且住”,但“春自往”,落花飘零随水流,时间无情掷人去。这种强烈的冲突将人的哀婉推向极致。欧阳修《蝶恋花》的下阕写道:“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驻。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春之暮,又遇一日之暮,在春之暮、日之暮中,又有连绵不断的迷蒙春雨,落红点点,漂流水中。那红色点点,使人不忍卒看。正所谓“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无情容易去”。我不认为这种绝望的意绪回旋是灰蒙蒙的人生格调,相反,我认为,只有珍惜生命的人才有这份敏感。落红点点,在解人看来,毋宁可以当做一道生命的亮景。
陈洪绶作品《花卉册》之一
我们都熟悉那首“人面桃花”的叹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越是美好的东西,我们越想永远地拥有它,但美好几乎肯定无法永伴,所以我们总有美好的东西瞬间即逝的感觉。时光不复重来,那个由舞台和演员、观众所构成的情境转瞬即逝。但舞台可以长存,而演员注定要缺场。既然演员注定要缺场,那么人们为什么还甘于做这样的演员,留一些碎片去折磨未来岁月中的我?“想前欢,尽成陈迹”,为何人们还在不断上演这种“悲喜剧”?原来人生就是这样:注定要演出,也注定要缺场。
其实,我们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人们似乎是被强行拉上急速行驶的时间列车,目送着窗外节节逝去的影像,伸手去抓,两手空空,无从把握。人似乎总与黑暗中的一种不明力量在斗争。存在的总是残破,美好的总伴着幻灭,握有的又似乎没有。“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像唐寅、沈周这些旷世才子,面对着落红点点,面对着空荡荡的宇宙,他们又如何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呢?
唐寅说:“今日花前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曹雪芹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他们都看到人是未来宴席的永远缺席者。时光转瞬即逝,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存在,就意味着不在。人就是这世界的匆匆过客,我在桥下看风景,别人在桥上看我。自己是一个观照者,又是一个被观照的对象,此刻我是一个追忆者,又将是一个被追忆的对象。正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寅《桐阴清梦图》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的这首《浣溪沙》真可谓生命的绝唱,梦一般的格调,水一样的情怀。填一曲新词演唱,斟一杯美酒品尝,眼前是和去年一样的天气、一样的亭台。那正在西下的夕阳不知几时能再回?无可奈何地看着花儿纷纷落下,又有似曾相识的燕子飞回来。诗人就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隧道盘旋。到头来,只有在小园的香径上独自徘徊。这首词留下的凄美旋律,永远伴着落花而盘旋。
这样的追忆,这样的流连,这样对生命的抚摸,最容易将人导入梦幻般的境界。如杨花飞舞,似幻似真。唐寅《落花诗》道:“怅怅暗数少年时,沉寂关心只可怜。杜曲梅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一切都化为梦。唐寅有一幅《桐阴清梦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一人于青桐树下清坐而入眠,唐寅以极细微的笔触表现入梦者脸部淡淡的笑容。其上唐寅有一诗:“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载,淳于棼梦到槐安国,娶了漂亮的公主,当了南柯太守,享尽富贵荣华。醒后才知道是一场大梦,原来槐安国就是庭前槐树下的蚁穴,所谓“一枕南柯”。唐寅说他的这一梦不是功名欲望之梦,而是桐阴下的清梦。梧桐在古代中国象征着高洁的情怀,他这一梦梦到了一个清净的世界中去了,到了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中去了,而这滔滔天下,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利欲熏心,蝇营狗苟,肮脏不堪,哪里有什么清净?幸运的是,唐寅却在梦中找到了。艺术往往就是给人造梦。
落花无言,沈周、唐寅之辈吟咏落花,就是吟咏生命,花无百日好,何人能保持枝头的花儿永不凋零?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花,而在于看花之心。有了从容之心,就会花开花落两由之,有了这样的心,外在的花随风飘零,心灵的花则永不凋谢。(来源:《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