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历险记
——我在抗战期间的一段经历
□叶浅予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我回到香港。这之前,从夏初到秋末,在大后方的一段时间,我看到了政治的动荡,同时看到了人民在艰苦生活的挣扎中表现出的对战争的乐观情绪。我滋长了强烈的创作欲,于是试用一种漫画和速写相结合的形式,利用土纸和墨笔,画成一百多幅《战时重庆》组画,以记所见所闻。这套画可以说是大后方的生活实录,住在大后方的人,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在我看来,都是生活的火花,任其在眼前溜过,毫无反应,未免有失画家的职责。我把这套画带到香港,首先得到同行们的赞许,其次得到出版者的注意,认为可以先办一次展览,然后印刷出版,一新港人耳目。画展在半山腰的某教会会堂举行,以“重庆行”作标题,概括全部内容。等到交付出版,因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于日寇之手,从而搁浅。幸而靠朋友藏好原稿,带到桂林,交还给我。
画展之后,我在近郊沙田租到一间住房,想在这里画一批画,然后远走新加坡,到那儿去开一次画展,可能的话,就在东南亚放开我的视野,开拓我的新生活。不料迁到沙田没几天,即遇日寇从广州方面向香港进攻,沙田是香港的外围,正处在火线上,英国人雇佣的印度兵,从香港开来准备抵抗。记不得是哪一天晚上,近处听到枪声,我和一户种菜的农民避到近处山脚树林里,嗖嗖的枪弹声从树顶上飞过,有时打着树枝,噼噼啪啪作响。过了一会儿,枪声渐远,紧张的心情才稳定下来。此时天已发白,大家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写到这里,忘了提一句,那晚和我一起在树林里躲枪弹的,还有我新结婚的伴侣戴爱莲。从那天开始,我们度过了一段惊险艰难的生活。
1939年我和舞蹈家戴爱莲在香港认识,我帮她在半岛酒店举办了一次舞蹈晚会,不久我们结了婚。1940年夏初同去重庆,同去见了周恩来,表达我们想去延安的心愿。周说我们在大后方的用武之地比延安大得多,劝我们留在重庆,受此指点,我们打消了去延安的计划。留重庆期间,我们共同尝到了疲劳轰炸的滋味,一天躲几次防空洞,饱一顿,饿一顿,今晚住这儿,明晚不知住哪儿,这样的流浪生活,不以为苦,反而引以为乐。爱莲在重庆结识了音乐家马思聪,为马的三支提琴曲编了三个舞,参加了重庆交响乐团的演奏会。周恩来所说的“大有用武之地”,正让他说着了,怎么不引以为乐!不久爱莲因病先回香港,在玛丽医院动手术治子宫病。我回香港时把她从医院接出来,和我一同住到沙田,那晚便在树林里同我一起听了一夜的枪声。
第二天早晨,和我们一起躲进树林的那一家农民,从家里捧来一锅香喷喷的狗肉,请我们尝尝滋味。我们也就不客气,乐得暖暖肚子。谈到这场战争,我自命是老资格,告诉那农民这是日本人打香港,日本人来了,英国人就得走;我们是大陆来的,是日本的死对头,我们也得逃,但不知逃到哪里去。老乡说,山上有个山尾村,是我在沙田的房东的老家,不妨去躲一躲。我听了他的话,马上回沙田新居。房东正在收拾东西,问我怎么办,我说跟你走。他就带我们上山,一直走到了山尾村。想不到这个荒凉的小山上居然有田地,有村庄。我们安顿下来,庆幸有了藏身的地方,以后再慢慢想办法逃出去。
山村和外界隔绝,香港情况如何,无法知道,心里真急。偏偏日寇的散兵游勇时时光临,搅乱了这世外桃源。看来日寇已在沙田驻扎部队,那些日本兵一有机会便到穷乡僻壤来搜寻猎物。进了村,看到鸡就提,看到猪就砍,看到女人就追,第一批走了,第二批又来。这一下把山尾村搅乱了。每天清早,妇女们早早备了干粮,带着孩子,躲到远处老林岩洞里,傍晚才回来,男子在村里应付强盗们。有一天强盗来得特早,妇女们来不及躲避,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被强盗抓住,拉到树林里发泄兽欲,还派同伙在林外放哨,不让村民进去救助。我们远远听到那孩子在树林里喊救命却束手无策,一腔怒火只能咬住牙关忍着。我的房东洪道英老人,是山尾村的长者,硬着头皮去见日寇驻军头目,请求保护,这以后山尾村才稍稍安静些。老人回来说,香港九龙早已被日寇占领,市面逐渐恢复,有的沙田村民已经担菜去市里卖。他建议我们夫妇担着菜混进市内去看看,躲在山里,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也想,与其在山尾村每天提心吊胆,不如冒一次险,进市里去和朋友们取得联系,也好商量个逃离香港的办法。于是,向房东借了衣服、扁担、菜筐,乔装改扮成菜农,和老人的长子,即我在沙田的房东,一同出发,进九龙去卖菜。
临走之时,觉得老人家招待我们住了这么久,总要有点实际表示,向他道谢才好。但身上囊空如洗,光说空话怎么行。爱莲当即取出她仅有的一副耳环、一串项链,送给了老人。
房东在前面引路,带我们夫妇下得山来,老远看见日本骑兵拦住几个担菜的妇女,把菜抢去喂了马。我们立即绕道躲开,走上公路,向九龙方向前进。走不多远,遇到一支日本后撤陆军,他们一路走,一路拉夫为他们肩负抢来的财物。我们三人走过时,正赶上他们就地休息,我们便成了他们现成的猎物。房东先被拉住,其次是我,女的不要。我示意爱莲担菜先走,在远处等我。我察言观色,这些日本兵是想把他们自己身上携带的财物撂给我们代挑,我们若被拉走,不知到何时何地才能放我们回来。我便捧着肚子蹲在地上装病,执意不肯就范,同时示意房东,叫他撂下菜筐向前狂奔。日本兵想追又不敢远追,跑了没几步便折回来。此时带队的日本军官一声吆喝,两个兵只好拔脚归队。我乘势溜之大吉,还把房东撂下的菜也捡了,双挑在肩,赶去和爱莲及房东会合。大家捏着一把汗,直待日本兵走完,才又上路奔向九龙。(来源:《中国书画报》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