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不可妄自菲薄
——体验中国画的“骨”与“气”
□马振声
在我初次接触中国画时,老师对我说:“你画的形虽然很准,但是用的线不是中国画的线。”我很疑惑:什么是中国画的线呢?老师说:“中国画的线是有生命的线。”从此,我开始意识到“形似”不是传统中国画的最终目的,在“形似”之外还有更高的要求。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有云:“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以状物为宗旨的绘画艺术,不论中西,“必在于形似”,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对于如何“形似”,中西绘画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观点。西方绘画以科学务实的态度,通过比例、透视、解剖、结构,把物象的表现达至精准和酷似;通过光线和色彩,使形似达到富有质感、量感、空间感的直觉逼真的效果。这是西方传统文化思想的思维逻辑使然。传统的中国绘画却在“必在于形似”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形似须全其骨气”,没有从“器”和“用”的层面做横向拓展,而是从“形似”直接指向了形而上的“骨气”,把问题提高到“道器相通”“体用一致”的至高境界。
《吉祥雨》 马振声作
“骨气”可以说是传统的中国哲学概念。
何为“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万物一以贯之。“骨”是支撑万物,又无限生发的内涵之力。
何为“气”?“气”是充满变数的阴阳。“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这个生成并充实了无穷尽的多样性的空间形态,就是“气”。
“骨”主时间的一致性,“气”主空间的变化和多样性。
“骨”与“气”合为一体,就是生命存在的形态,所以“骨气”是生命的象征和表现。所谓“全其骨气”就是要把生命的精气神注入“形似”之中。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宇宙观、生命观是把宇宙看成一个生命的整体,其中当然包括人——人是宇宙、自然生命的一部分。传统中国艺术就是体验生命、表现生命。因此,“全其骨气”就是形与神、心与物、气与质相结合,形成为“骨气形似”的胸中意象,使“形似”被赋予生命,使作为造型的形式符号的点、线、面因有了生命的内容而活起来、生动起来。
“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根本在“立意”,落实在“用笔”。一个是心与物的交融,一个是意与笔的结合。《文心雕龙·物色篇》说“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唐代符载有云:“……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这正是物要“烂熟于心”,笔要“得心应手”,在物我两忘、弃知去己的状况下,心物之间融汇交流,然后“心随笔运”,因势而成形。这种“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张彦远语),“离形得似,妙合自然”(陈师曾语)的绘画理念是传统中国画自古至今一贯遵循的法则。
苏东坡说过“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这里强调的是要在形似的基础上达到荆浩所说的“气质俱盛”的真,体现生命之真如。传统中国画从来都是在“似与不似”之间,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礼记·中庸》)的态度,在对宇宙自然、生命灵性的感悟和体验中“寻真探妙”,沿着“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路径,踏进“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这无限深远的玄妙之美,体现了“天人合一”的传统哲学思想的智慧光芒。李苦禅先生说“画写意画要进入一种超然的状态”,需要学识修养的深厚积累、艺术功力的扎实和那种“致虚极,守静笃”“专神守一”的自我把控能力,要靠自然天机流露,“妙造自然”,来不得半点刻意而为的计较和做作。
《翠谷和风》 马振声作
考察西画发展的历史,从印象派的诞生到杜尚的出现,百年间,西方写实绘画始终是在“似”或者“不似”之间纠结和徘徊。杜尚以后出现的现代观念艺术颠覆了“似”或“不似”的架上艺术,模糊了生活与艺术的界限,而且脱离了绘画的原有概念,从对物象的求实到求新求变的表现都展示出智慧和能力的某种局限性;而传统中国绘画对自然、生命的“天人合一”的体验和表现——这种玄妙之美的境界,则永远有着无限的空间。
总之,传统中国绘画以“气韵生动”“骨法用笔”为核心创作理念,以笔墨为体验生命和表现生命的基本方式,以“似与不似之间”的传神写心为最终的审美价值取向,承载着独特的文化理念,有着妙不可言的美。中国画家绝不可妄自菲薄,而应以科学的态度研究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按照中国文化发展的规律,在传统基础上开拓创新,走出自己的路。
马振声,1939年生于北京。1964年中央美院中国画系毕业,后师从蒋兆和,1966年研究生毕业。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蒋兆和艺术研究会会长、李可染画院副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作品曾获第五届全国美展三等奖、第六届全国美展银奖、首届全国中国画展一等奖。(来源:《中国书画报》国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