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念中学时,很多同学的父亲或祖父都是收藏家,我从小就看过许多珍贵的古董和字书,只是那时对那些红红绿绿的瓶啊碗啊并不太了解。当年上海的大收藏家、后来香港“敏求精舍”的创办人胡惠春就是我同学的大哥,我以前常去他家里玩,胡惠春把贵重的古董放在会客室和书房里,所以那时他不准我们进这两个地方玩,怕我们把古董碰坏,但我还是见过他不少收藏品。另外一位我眼中真正的收藏家是我同学的邻居的祖父,就是创办庆云银楼的郭老先生。那时他年纪已经大了,身体很不好,成天躺在床上,但只要听到古董商拿好东西来,马上就会起床高兴地和古董商讨论。当时我所见的上海收藏家几乎都是只收不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环境变了,收藏的观念也跟着改变。那时我对古董收藏还懵懵懂懂,后来在香港看了拍卖会的预展,才发现那些古董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东西都很像,从此引发了收藏的兴趣。
我从1979年开始收藏,第一件藏品是在香港买的。我住在台湾,但没在台湾买古董,主要是当时台湾并不时兴收藏古董。为什么呢?因为台湾被日本统治了50年,日本人不可能留中国人的古董,所以台湾本身是没有中国的古董的。一直到1949年,国民党由大陆撤退,很多人跟着搬迁过来,也陆续带过来一些古董。但因为那时算是“逃难”,这些古董多半被卖到国外去了。香港当时最大的买家是本地收藏家以及日本人,从1970年之后的十多年,日本人挟着雄厚的财力买走了很多重要的瓷器,一直到台湾的经济起飞,大约是1988年以后,股市上了万点,有钱人多了,收藏古董的风气才慢慢起来。
1960年前后,我从事贸易,在香港设有办事处,所以每个月要到香港出差,每次都住在办公室附近的文华酒店。那时,苏富比及以后的佳士得的拍卖会都在文华酒店举办,我没事时就跑去瞧瞧,看着预展的东西觉得很眼熟,因为小时候都看过。我大约看了三年才开始进场。买的第一件是瓷器,当时拍卖市场最被看重的就是瓷器,而在香港拍卖的文物也以瓷器居多。初期,我向古董商买的古董比较多,交了不少“学费”之后,觉得通过拍卖公司交易比较安全。当时香港的拍卖公司是很严谨的,如果买到不对的东西是可以要求退钱的,因此对于古董的真假及年代都比较值得信赖。早期我收藏的多半是明清时期的瓷器。现在乐山堂所收藏的瓷器中,有一只明朝万历年间的紫地黄龙碗,全球有记录的不超过四个;另一件是明朝正德年间的绿龙纹碗,更是孤品,都很珍贵。
1981年,我买了第一件字画。那时候拍卖市场根本不重视字画,因为外国人看不懂,所以字画的拍卖目录只有薄薄的几页,连风都吹得起来,哪像现在每一本都重得我搬不动。为什么买书画呢?说起来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当时我只买瓷器,瓷器的价格贵得很厉害,但在香港的拍卖市场上,张大千的画却很便宜。举例来说,张大千画的一幅《龙女礼佛图》(见附图)起标价4万港元,同本拍卖目录上徐悲鸿画的马起标价也只要3.5万港元。那时港元很值钱,一港元可以换台币将近九块钱,如果两万港元就将近是台币20万元左右。那次,我看中了张大千的《龙女礼佛图》,因为非常喜欢就决定用买瓷器的概念去标,出价比较高。它起标价4万,我跟另外一位菲律宾华侨抢标,结果以11万港元标得,再加上1.1万港元的佣金。当时,中国书画还没有卖出过那么高的价格。拍卖结束后,立刻有很多记者过来要访问我,考虑到台湾当时还有外汇管制,不能说自己是台湾地区来的,而且我也不会说广东话,所以也不能说自己是香港来的。于是我灵机一动,就说自己是打新加坡来的,后来报纸都报道说是一位新加坡华侨出高价买了张大千的《龙女礼佛图》。《龙女礼佛图》是张大千在上世纪40年代远赴敦煌在莫高窟临摹唐人原作的精品,工笔画得极好,不论是脸部、手部还有衣饰的线条都充满流动感,而且用色秾丽,尤其那红色真是漂亮。
买到这张画之后,我订了上午10点的航班返台。在飞机上碰到一位收藏家,他问我是不是买下了张大千那张画。我说是,他就说:“那是假的,你怎么会去买?张大千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么鲜艳的红色,所以那张画不可能是张大千的真品。”我听了心里头很不舒服,回到办公室时还不到下午1点钟,我就打电话给同事的太太,当时她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书画处工作。我请她帮我约张大千先生,我想跟他当面求证。这位太太联络了同在书画处工作的张大千的小女儿,得知张大千下午休息到三点半才会起身,于是,我准时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对面的摩耶精舍拜访他。我抵达时,张大千已经在等我了,他问我《龙女礼佛图》是我买的吗,那时他已经看到了报纸的报道,看到拍出高价非常开心。因为当时,张大千的画在台湾地区卖得很好,受欢迎的程度到了画商必须先付钱预订,但张大千何时可以画完,何时可以拿到画,画商并不确定的地步。可是张大千的作品在香港的拍卖价格却一直起不来。因此,我用高价在香港买了他的画,他很开心,就问我收了他几张画,因为很多人是抱着收集的心理一张张去买,但我却是一张他的画都没有就出了高价购买,这令他更高兴了。我问他《龙女礼佛图》是不是他画的,张大千给了肯定的答案。至于画龙女使用的鲜艳红色,他解释说是用矿石磨出来的颜色,从他去敦煌临摹开始,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他都是用这种颜色。但后来离开大陆就不用了,因为从前都是学生帮他磨矿石,从大陆出来后没有学生在身边,随着年纪增长自己也磨不动了,所以很久没有再使用这种颜色了。
当日为了佐证《龙女礼佛图》的用色,张大千还拿出了一幅《红衣大士》给我看,这幅画在帆布上的观音大士,身上穿的红衣正和《龙女礼佛图》的红色一样艳。两幅画的创作大约都在同一时期,张大千很喜欢《红衣大士》这张画,他画好后没有题款,显示他不想卖,而且也从不示人。因为我高价标得了《龙女礼佛图》,给他捧场,他很高兴才拿出来给我看。张大千亲口对我说,《红衣大士》这幅七尺的大画是仿榆林窟中唐人壁画的作品。为了作画,他当初必须爬进一个洞里才能看到这幅壁画,人在洞中是站不直的,他要抬起头才看得到画,同时要另一个人带着两个马灯跟他一起爬进去,用马灯打在墙上,他先把线条勾好后再爬出洞口,过程很辛苦。而且这幅画用的是帆布,必须先打蜡让布结实,然后再把蜡洗掉才能作画。当日连张大千都说:“自己年纪大了,再也临不出这样的画了。”我很喜欢这幅画,当下向他表达想买下的心意,但张大千自己是不跟人讲价钱的,后来,我托了台北历史博物馆的一位友人向他买画。大概因为我把张大千在香港的字画价格从此抬上去了,他竟然愿意出让,所以我就幸运地收藏到这幅重要的作品。
张大千的画作,我基本上不外借,上一次外借都是20年前了。我的好朋友林木和及陈筱君筹办画展时,我把《红衣大士》和《龙女礼佛图》借给了他们。展出之后,一位专收张大千画作的收藏家来找我,他出价4000万元希望我出让,当时那是一大笔钱,但我回说:“让我玩一玩,我不玩的时候再考虑要不要让给你。”到现在,我都一直珍藏这两幅画。
蔡一鸣,1928年11月生于上海,祖籍为浙江湖州德清县。曾任台湾“中华文物学会”理事长、“清玩雅集”创会会长,收藏资历长达三十多年,以“乐山堂”为堂号。早年专注收藏历代名瓷,后来又倾心古代及现代书画,已出版《乐山堂藏瓷》和《乐山堂藏中国书画》,收录所藏精品。(此文写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