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言心│董燕生：永远的堂吉诃德

开门的是一位矍铄老人。眉淡，发白且少，但眼神清亮，一笑间竟比孩童精神。

门口整整齐齐摆了两排拖鞋，见记者是女孩，老人放下手中黑色大的那双，挑出两对粉色弯腰搁在门前。屋子里纤尘不染，木质地板反着光，家具摆放甚是考究。整个家朴素敞亮，就像董老一样，让人一眼就觉得平易舒服。

图为董燕生教授在家中

在董教授读书那个年代，北外和当时的俄语学院还是两个不同的院校，周围有不见边际的农田，东西两院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两片小岛。如今五六十年过去，曾也是豪情少年的董燕生已经成为中国西班牙语届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堂吉诃德》在他的译笔下经久耐读，《总统先生》（El seor Presidente ）、Sorgo rojo（《红高粱》）、《努曼西亚的包围》（El cerco de Numancia）等译著更是筑起一座固若金汤的桥梁，令中西文化尽情驰骋其上。

力 彑

治学有方 追求完美

夂 小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做学问应有三种境界——知，行，得。董教授对待西班牙语的态度，正是这三种境界最好的诠释。

他博览群书，像吉诃德先生一样对完美有着近乎执着的追求。北外西葡语系主任刘建教授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董老师喜欢看书，每读如痴，看到艰深处必要抓发思考，然后把揪下来的头发夹在书里。后来北外图书馆有不少书中都夹着董老师的头发。”

在16年9月塞万提斯逝世400周年纪念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北京大学西班牙语语言文学教授赵振江老师讲述了董燕生教授翻译《堂吉诃德》的始末缘由：当年有位出版社的编辑到北京大学去找赵振江，问他能不能翻译这本书，赵振江和他夫人的回复惊人一致——他们说这件事非要董燕生来做不可，整个西语界除他之外，无人能成。董教授得知后感动至极，“没想到我的朋友对我竟有这么高的评价，我从来没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朋友的鼓励，给了我很大勇气，所以我想，不妨一试。”

董教授的书柜和手稿

这一试，就是数个寒暑春秋。《堂吉诃德》全译本一经问世，立获好评。不仅因其语言流畅，更是由于译文全面且精确。董燕生将塞万提斯笔下的故事尽数呈现给读者，不删不减，不增不添。与杨绛先生的译作相比，董教授的译本多出十万余字，填补了前人多处疏漏和空缺。董教授认为，“译文分为很多种。有节译，缩短原著，或者降低难度，用来给特定人群看；也有诠释，加注解，为了研究。但如果是全译本，必须一字不差的把人家意思表达出来，一定要尊重原作者。”

这一句尊重，让董燕生走上了追求完美的道路。《孙子兵法》有云：“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这和董教授的观点不谋而合。董教授承认：“人非完人，总会出错。世界上确实没有完美的东西。过分地追求完美反而会给自己带来苦恼。”但他强调必须给自己提出较高的要求。“如果给自己定得要求标准高了，结果可能达到一个中等水平，一旦标准一旦低了，结果必然更糟糕。”所以董教授为自己提出的要求往往都很高，即便这样，有时仍因觉结果未达己而深感遗憾。“比如有的课没上好，自己回来就很难过，好几天都不舒服。再比如教材编了半天，出来的成品不是我想要的样子，但是我又弄不出我想要的那个样子，那怎么办呢，觉得很苦恼。”

尽管如此，却不妨碍《现代西班牙语》（1-6册，前3册与刘建教授合著）成为西语学界的经典。哪怕董教授对自己的著作还有诸多不满意之处，但那些出自他手，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西语人的教材，永远不会因为几近透明的瑕疵而被合上。

力 殳

性情爽朗 生活规律

夂 钅

革 鱼

在董教授看来，虽然做学问需要独处和安静，但人不能总与世隔绝，更多时候还需要和他人交往。董教授的朋友遍布世界，“中国的外国的，年老的年少的，大家时不时聚在一起，谈谈最近的生活，甚至互相取笑一下。”

董教授性格外向，为人没有半点架子。早年学生跟他年龄相差不大，都喜欢把心事讲给他听。董教授把学生看成自己的朋友，教之用心，待之坦诚。随着毕业生一届届离开，董教授的容颜也开始一点点夹杂岁月的痕迹。八十年代时，已经有人称呼他为“董爷爷”了，但他与学生间竟依旧没什么代沟，还照样同许多年轻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感悟人生。

“只要有空到北京，他们就都来看我。”

当董教授被问及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品质和精神时，他略带腼腆地笑了。“嘿嘿，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学生崇敬他，仰慕他，他知道后说：“因为我编那个教材，大家可能就知道我了。但我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唯一值得称道的可能就是本人的秉性——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高人一等，因为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跟任何人接触，都是以平等态度。不论什么地位，多大年岁。

图为董教授手捧学生送给自己的奖杯

他的妹妹以“憨憨”二字评价他，他父母也觉得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人成年以后总希望能控制自己情绪，我做不到。高兴时哈哈大笑，痛苦了就嚎啕大哭，动不动还会很激动。成年人大抵都会尽量克制喜怒哀乐过于外露，可是我怎么也学不会。”

董教授每天清晨起床，吃过早饭后就去游泳，一去一回两个多小时，午休后开始编写教材，晚上看看新闻，日日如此，年复一年，生活规律紧凑，全无半点年迈的倦怠。

用他自己的话说——紧凑，虽谈不上充实，但总有事可干，不会闲下来。

他就像一个还奔跑在生命伊始的阶段的少年，哪怕身向夕阳，脚下也踩着永远都跑不完的路。

奖杯内容：感动北外——我最喜欢的导师

力 殳

心系家国 关怀世界

革 鱼

夂 钅

曾有人问董燕生教授，如何在境外保持“国格”。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你的人格就是你的国格。”在董教授看来，国家要通过自己文化的品质和魅力来吸引别人。一个人也要有骨气，精神丰盈，品德高尚。“精神荒漠可能是经济腾飞过程中的一个必经路障，但终究水涨船高，物质和精神二者定能辅相成。”

“也许现在的社会氛围有些急功近利，愿意做研究的人减少了。大家都急着收益，但这样下去决不是长久之计。国家还是需要很多会思索的人，来思索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前途。要有相当一部分人，不去计较物质得失，当然要保证起码的温饱。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国家就会成为一个瞎子。”

董教授治学严谨，一丝不苟，但也毫不掩饰自己身上的“棱角”。他对西班牙印象很深，不止因为在那里求学，更因为西班牙人的性情和他颇像——喜怒形于色，有一说一，不圆滑。

“不再有棱有角，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对社会的适应——但一个社会如果把大部分人都打磨得没有棱角了，那我觉得这个社会肯定有问题。”

谈起最想嘱咐青年学生的话，董教授的目光变得遥远起来，他略微沉思，继而给出了一个坚定的回答。

“我希望你们趁着年轻，博览群书，漫游世界，增长自己的才干和学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处的人，投身到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事业当中。”

“要充满对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的关怀。”

回顾往昔，董教授与堂吉诃德确有几分相似。他虽不像吉诃德先生那般荒诞，但其心中对理想的执着，对美好的追求，丝毫不亚于书中主人公。

董燕生就像是一个手持长枪的骑士，为了心中的梦想，永远准备出发。

记者 | 王云芃 摄影 | 吴 玥 排版 | 罗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