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与风骨
——中国书法价值观视野下之当代书法人文精神审视
□杨天才
中国书法史是一部中国文人的心灵史,常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其气质禀赋、艺术禀性全从此中来。中国书法曾经承担了中国艺术的形而上精神,而当下书家最大的危机是人文精神的丧失。如果没有完备的学养和出类拔萃的人格力量,书家的文化品格和精神境界是难以达到终极境界的。
在当下,中国书法价值观对于传统书法的传承与创造、对于外来艺术的借鉴与融合,对书法多元审美特征的认识、阐释和描述,通常是综合的、交叉的。具体说来,书法所生存的当下时态与现实语境及其包蕴的当代精神,都召唤着一整套新价值观与之磨合、重建与衔接。当代书坛呼唤现代人文关怀,呼唤文化品格的铸造,呼唤重塑当代书法的价值观念和书法人文精神世界。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书法,不仅是思想与形式的结合,重要的是一种通过书法的创作反映出的文化取向,进而弘扬中华文化、彰显当代书法人文精神。
一、中国书法价值观的提出
提出中国书法价值观的动因何在?近年来,中国元素、中国学派等一系列“中国概念”不断产生,从服饰到家具、从电影到歌剧、从设计到建筑……一股中国风吹遍了中国的大街小巷。“中国概念”的提出,体现了国运昌盛的时代大背景下中国传统文化得到的普遍认同,也显示出建立当代文化价值体系的迫切要求。
中国书法价值观是立足于中国文化立场的关于书法的认识或看法。进入新世纪之后,我们将中国书法价值观的诉求作为一种文化战略和身份认同,已经在国家自信和文化自觉的当下现实中成为新的目标。为此,中国书法价值观建构在以下的论述基础上:一是必须放宽历史的视野,将当代书法置之于整个大时代氛围中进行;二是必须保持辽阔的视野,以我们自己的民族特色,形成我们自己的时代风格;三是必须以切实的眼光和实际的行为,投身于富有我们民族特色的“大书法”实践之中。同时,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推动当代书法的健康发展。
中国书法价值观不是狭隘的民族情结,而是具有普世意义的文化观、价值观,应该站在世界的高度看中国。应该说,中国书法价值观概念的提出,触碰到了看似繁荣多元的书法评论界一直很少集中讨论的价值框架、评判标准问题。中国书法价值观概念提示出的另一层蕴意,则是面对中西文化剧烈碰撞过程中西方思潮涌动的复杂现实,在经济全球化的语境下和地域文化差异互动加剧的今日,提出中国书法的“中国化”立场,牵涉到我们如何认识书法发展背后文化语境的生成。中国书法价值观的提出,是对书法历史精神的总结和提炼。
在此时代背景下,当代书法不仅要体现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还要完美地展示当代书法的精神面貌和价值观念,这就需要一批自担使命、锐意创新的书家,突破传统思想的禁锢,包容吸收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文化成果,以书法自信、书法自觉创造适应当代人类社会文化需求的书法作品。李一先生认为,“重新认识书法在中华文化复兴中的重要作用,重新认识书法与中国文化核心价值观、中国文化核心价值体系的关系,重新认识书法与书写者个体、与受众群体、与社会、与国家乃至与世界的关系。当代的中国,物质世界已基本西化了,精神世界西化的痕迹也非常明显,中国人的文化身份、文化特色已相当模糊。文化发展战略的目标应该使中国文化的特色更为鲜明,使中国艺术更具有原创性,使中国在世界上更具有影响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最具有中国特色的书法艺术的普及和提高更为重要”(《书法:文化自觉与担当》)。书法既通向中国文化核心,又在构建中国文化核心价值体系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蔡元培书《得句寄书》联
二、中国书法价值观指向下当代书法人文精神缺失的反思
书法作为一个独立艺术形态,它总是处在一定的社会物质资源、精神资源和时代情绪资源所构成的文化场景中。由于每一个社会历史时期的文化背景和参照物各不相同,决定了书法所处的关系是具体的、动态的、暂时的,其性状特征及其对它的认识也会随之不断发生变化。三十多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今时代,生活节奏的加快,社会各种压力的挤压,人愈发变得浮躁不安,这使得当代人对书法文化传统已经没有耐心细细咀嚼、消化,只侧重于技法的训练,忽略甚至漠视文化学养的增强与灌溉。吕金光先生说:“造成当代书法精神尴尬窘境的根源就在于由于古典文化语境的彻底摧毁,以及转型期带来的功利主义思想和心存浮躁,从根本上消解了中国书法的文化价值取向和人文精神理念的追寻,将书法引向了平面化、技术化,遂使书法失去了文化精神之语言。由于社会转型期带来的心态浮躁和商品化功利性意识的渗透,名与利成为当代书家创作的根本动力。其创作水平每况愈下,大有今不如昔之感觉。”(《人文精神与当代书法》)
对当代书法人文精神缺失的反思,引发了我们对当代书法文脉如何传承的思考。如今的书家越来越多,文化则越来越少;文人越来越少,离大师越来越远。一些书家急于“功成名就”,误读与肢解了中国书法的文化性,在创作中不能臻于“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之境。失去精神的滋养,当代书家就难以产生崇高的艺术意境。中国人历来讲“技道两进”“技进乎道”,这是书法进入哲学层面的本质要求。纵观书法史,历代大家都不仅仅是“专家”,他们同时也是“杂家”。书法是整个文化体系中一个小小的分支,需要其他文化的涵养和支撑。中国书法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虽然有着各自的艺术特性和艺术要求,但彼此又有着相通性和共同性。某一门类的艺术创作常常能从另一类艺术创作中得到启发。如赵子昂《秀石疏林图卷》题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苏轼不只是开创了豪放派词风的著名文学家,他在琴学方面的修养也是很深的,他对古琴情有独钟,家里收藏有多张著名的“雷琴”,专门撰写了《家藏雷琴》。传统的知识分子对书法艺术的喜好,是作为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塑造自身儒雅风范的方式和手段。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书法是“文”与“艺”的双生子,它最后拼的是文化与学养。书法的技法与形式只是书法美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完备的学养和出类拔萃的人格力量,是难以达到以意境美为终极目标的境界的。如果我们只重视形态(艺的表现)而忽视内在品格的修养,显然会失去另一大精神支撑——文化内蕴,书法会沦落到只重形式的表象层次。相反地,如果我们只有“词”的美而无“翰”的美,那会变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书法也只能是一种简单的重复书写活动而已,失去了“艺”的技术诉求,同样“文”的诉求也成为无根之木了。
“技进乎道”,提升当代书法的文化内涵,需要当代书家具有开阔的艺术视野,重视全面的传统文化知识与修养,将书法置放在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大背景之下;立足中国文化立场的关于书法的认识或看法,是将历史意识、个人情感与时代审美有机结合,并以时代精神为统领,突出创造的价值与意义,是对传统审美意识形态的消解与重构,对人文精神的重新阐释。唯其如此,当代书法的文化品格和精神境界才会有大的提升。
陈独秀书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三、文心与风骨:当代书法人文价值内涵与精神重塑
中国书法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独特的形态。如同“汝欲学作诗,功夫在诗外”一样,一个书家的字外功夫决定他的书法境界的高低。文化学养对一个书家来说至关重要,漠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就是对中国书法的一种误读。书法既是文化的载体,又是艺术的载体。“文以载道”,因为书法有着深厚的文化蕴涵,以涵养和学问作为基础,体现了文化人的气质、风度、学识、性灵,弥漫着浓厚的书卷气。
当代书家缺少崇高的艺术境界,缺少艺术学养,缺少深厚的人文底蕴是其文化素养的薄弱及人文精神的消解。技法固然相当重要,但技法却不是书法的唯一,而重要的是书家学识修养积累及精神境界的凸现。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即古代的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而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治理别人。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古代书家学习书法是为了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而现在的人学习书法是为了获取名利。中国书法在本质上重人重文,那么,继承和弘扬中国书法就不可忽略其深蕴的“文”“人”“书”的性质,即一是“文”学的修养,二是高尚的“人”格,三是书家的技法。中国书法包括了人品、学问、才情、思想这四要素。可见,前贤书法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性质正是中国书法人文精神的主要所在,而且表现了中国文化的一个制高点。
当代书法变得浮浅、表面,没有内在思想性。当代的书法人文精神必须经历一个重构自身话语体系的过程,最为关键的一环是重建书法价值观体系,进行书法审美价值思维模式的转变。书法不能脱离历史文化传统的根基,应保持着宽广深厚的人文关怀,需要我们以美学的目光审视书法,以客观、科学的立场研究书法,以个体生命的情怀感悟书法,洞察书法现象背后的艺术形态。寻找当代书法风骨的灵魂,找到久违的人文精神,需要当代书法进行人文精神的重塑。中国书法推崇“以人品为先,文章次之”“先器识,后文艺”“先道德,而后文学”,这种重视伦理的思想对于书家的人格塑造和书法创作都起了巨大的榜样作用。书家的文心与风骨决定着书法审美品格的重新塑造。当代书法的发展核心是重建书法现代人文精神,以中国书法价值观视野,提升书家的文化品格和人生境界。只有在这样的观照和理解中,我们才能不断提升文化品格和精神境界,把思考的角度向纵深推进。书法在这样的意义下便完成了对于个体生命的观照和文化担当。
台静农先生有传统的中国文士的气节与风骨。字如其人,他的书艺完全脱俗而至大雅,这取决于其人格的崇高。蔡元培先生于抗战期间在香港病殁,许多年间备受冷落,这位“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原北京大学校长几乎被世人遗忘。幸得北大校友集资重修了蔡墓,以告慰蔡先生的在天之灵。原来的墓碑是由叶恭绰先生题写,新墓落成时,千字碑志乃出自台静农先生的手笔,字字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情志,倾注了他对老校长的一份敬爱和满腔深情。
重读书、重学问、重艺术的全面修养,重字外功夫,是中国文人书家的优良传统。但随着文人的消失,这种形而上的精神消失了。这种精神实际上是继承一种风骨。陈独秀对书法有独到见解,曾当面评沈尹默书法“其俗在骨”,沈不以为忤,后推荐陈做北大文学科长。陈独秀晚年,贫病交加,依旧醉心于学术研究。他得知欧阳竟无珍藏有东汉隶书拓本《武荣碑》时,以诗代简“索借”。诗曰:“贯休入蜀唯瓶钵,久病山居生事微。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欧阳得诗后割爱以遂其愿。陈独秀晚年所著《小学识字教本》送审时,陈立夫以为书名不妥,要其改书名。陈独秀不同意,并说“一字不能动”,把预支的八千元稿费退回去,此书至死未出。陈独秀身上所体现出的文人风骨是当代书家为人和为文时最需要秉持的宝贵精神。
综上所述,中国书法价值观的形成与当代书法的外在环境与内在理路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中国书法价值观以充分地表达切合中国书法核心价值及其独特形态的各种视角、观点和看法,来推动中国书法事业和文化建设向着更合乎自身规律的方向发展行进。
书法承载着高贵的历史精神和人文价值,在中国书法价值观视野之下,当代书法应以书法自信和文化自觉,将中国艺术传统主线中清雅自得的魏晋风度、圆熟大气的汉唐气象和独抒性灵的文人情怀等精华部分,与当下国人的精神气质和现实生活恰切地、自然地糅合在一起,使书法既承接千年传统的气脉,又能积淀转化为当代文化的重要表达方式,并为世界文化所理解、认同、欣赏和吸纳。只有如此,中国书法才能以独立的姿态自强自立于世界艺术之林。
在中国书法价值观视野之下,当代书法的发展核心是重建书法现代人文精神。首先要认识自己文化的基因,保持中国文化特性,深入寻找书法思想的根,才能适时地开拓当代书法的新局面。其次是将历史意识、个人情感与时代审美有机结合,并以时代精神为统领。最后是当代书法要立足于民族文化精神的主体意识,以开放的心态来对待以西方现代文化为代表的外来文化的开放意识。追求书法的文化性与诗意性品质,围绕着书法传统与时代精神这一轴心而在设定的路径上自由延伸,积极探索。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代书法以书法创作为标志,以高品位、高格调来净化当代书坛的风气,输出当代中国的书法价值观,同时把中国书法核心价值观融入书法的创作之中。因此,在文化开放的全球化形势下,要把中国书法融入世界,必须具备书法人文精神传承的内在个性,而不仅仅是外在形式,还要对传统书法进行重新阐释与弘扬。它不仅是一种创作行为,更是一种文化思辨,它关注的是中国书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实现书法“中国梦”做出积极的贡献!(来源:《中国书画报》书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