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历险记
——我在抗战期间的一段经历
□叶浅予
到了九龙,房东先领我们到他的一家小商号休息。吃过了饭,我便开始寻找熟人。第一家找的是一位姓黄的画友,他正在家。看我们这副打扮,知道是从乡下来,便问沙田情况如何。我把山尾村避难情况说了说,问香港那边怎么样,过得了海吗?他说现在局势开始稳定,港九已恢复交通,而且日军已在下令疏散人口,有机会离开香港了。我问他生活如何,他说他会说日本话,在地方治安机关服务,做救济难民和疏散人口的工作。他看我们的狼狈相,建议我们在他家住一晚,换换装,明天过海去。
这天下午我找机会看了看九龙街头的情况。店铺家家关门,街上满是地摊,卖衣服用具的多,卖吃的少,难得有一两个卖粮食的,喊价高得吓人,可见粮食很紧张,怪不得敌人要疏散人口。这晚黄家在骑楼上搭了个临时铺,招待我们夫妇睡下。次早醒来,我问老黄到底给日本人做什么事,他说昨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你不信,今早上班,你跟我去看看。此话正中我意,我正要看看日本人怎样统治英国殖民地的中国人。吃早饭时,黄大嫂和老黄咬了一阵耳朵,老黄便说:“怕什么,拿出来吃了算啦,明天缺吃的,我会想办法。”原来他这位地方维持会“一把手”的家庭也缺粮。我对爱莲用英语说:“咱们省着点吃吧。”
早餐后,老黄带着我一起去维持会上班。只见围墙里有个广场,看来这儿原是个学校,这广场便是操场。操场上已站了不少人,都是邻近的居民,人还在继续进,几个日本兵散在四周维持秩序。老黄进去,一个日本兵头头和他叽哩咕噜说了一阵日本话,他便招呼人们好好站着听日本人训话。日本官站出来说了几句,老黄接着大声宣布:“港九粮食紧缺,皇军要求大家回老家去,免得在这里饿肚子。过两天港澳轮渡开始复航,大家要懂得皇军一番好意,回去和左邻右舍都说说,能走的快点走,千万别耽误啦!”
老黄说完之后,又和日本兵头头咕噜了一阵,然后宣布散会。老黄向我示意,可以走了。这天上午我们夫妇二人换上了还算体面的服装,一同过了海,找到西环学土台旧居的朋友们,相见之下,有隔世之感。他们以为我们这久没消息,可能在沙田前线牺牲了,现在活着回来,大出意料。我把在九龙和老黄打交道的事说了一遍,他们说此人曾留学日本,在上海是美术“左联”的人,如今日本人来了,该是他交鸿运的机会了。
至此我才明白日寇对香港的突然袭击,是太平洋大战的一个小小战役。香港自1939年起已经是一个孤岛,日寇占领香港,对中国来说,影响不大,不过,大批文化人被困在香港,这个打击却不小,日本的疏散政策,对我们是逃脱魔爪的大好机会。我对朋友们表示,只要港澳轮渡开航,我第一个上船,到澳门想办法通过沦陷区回大后方去。响应者有徐迟一家三口,盛舜一家两口,加上新近闯来香港的罗寄梅,连我们两口,一共八人。澳门我虽去过,但不熟悉,到澳门以后如何行动,心里没底。好在八人中盛舜住过澳门,一切全靠他安排了。
港澳之间船行两小时即到。澳门表面上还是葡萄牙殖民地,实际已在日本特务机关的统治之下。澳门北面的中山县,早被日寇占领。中山的县治所在地石歧,和澳门之间通公路班车。我们从香港来的八个难民,打着回乡的旗号,领到回乡证,买到票,登上了班车。这班车是辆运货大卡车,客塞得严严实实。上车前,由日寇特务机关把住关口,检查行李和证件。那个特务头子身穿便衣,挺胸凸肚,腰间跨一口日本军刀,威风凛凛。好不容易通过检查站,驶出澳门,进入中山县境,又是一道关口。那是敌军的岗哨,—个日本兵爬上车来东张西望,但只看了几眼,便叫放行,总算顺利通过。我们立刻意识到,已经在日寇占领区旅行,成了沦陷区的顺民了。
近午离开澳门,傍晚到达石歧,在车站由一位旅馆伙计拉去住店,由盛舜出面打听去鹤山的路途。鹤山是贴近西江沦陷区的我军控制区,我们心里把它叫做自由区。打听到明天将搭内河小轮去江门,在江门买“良民证”便可通过日军岗哨走出沦陷区。在石歧旅店安顿就绪,我拉了盛舜到街上看看。走到一处十字路口,远远看到一个敌军岗哨,行人走近,必须向他鞠躬行礼,才能通过。中山沦陷已有三年,老百姓对这种显示占领者威风的霸道行径无可奈何,只好人人鞠躬如仪。我们看了一会儿,一股不愿做亡国奴的情绪堵塞胸口,便扭转身返回旅店。(中)(来源:《中国书画报》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