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历险记——我在抗战期间的一段经历
□叶浅予 第二天一早,在码头上吃了美味的鱼生粥。这儿没有澳门那样的检查站,也没见到一个日本兵,从容上了船。这一水程,是珠江三角洲的一道小河,向北直通西江大河,江门是这一水程中的重要码头,梁启超新会县老家就在江门镇上。水程途中,见到一艘敌人运粮船,船后艄的舵篷下,几个日本兵围着一个船娘饮酒调笑,那样子叫人气破肚皮,我们不由问自己,在沦陷区做敌人的顺民行吗? 到江门,住在一家沿河的旅店。旅店老板为我们每人买到一张“良民证”,准备第二天一早由一位乡长送我们过敌军岗哨。送人过境是本乡的一个好差使,“良民证”卖钱,送过境也要钱。我们八人全是农民或平民打扮,自挑行李,来到西江边上一座山的脚下,老远就看见敌军数人在蹦蹦跳跳作欢迎状,使人纳闷。好在事先乡长已嘱咐我们,过关时要受搜查,如有贵重东西要藏得严密些,别让抄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日本兵眼中,我们是一群送礼的人来了,哪得不乐!我身上唯一贵重的东西是那只防水防震的手表,我早已高高戴在胳肢窝下,日本兵搜查时,我两手低低举起,不让敌人摸到,算是逃脱了劫运。但日本兵贪婪,什么值钱的都要,我离香港时从地摊上买来的一套西装就被抢走了;另外,派克牌钢笔他们也要,皮鞋也要,女的首饰当然更要。这一搜刮,每人行李都减少了不少。到鹤山还有一段路要走,对我们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平安走出沦陷区,哪怕搜得精光,也觉得痛快。搜刮完毕,一声令下,放“送礼者”过关。乡长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们当然向这位好心的同胞由衷感谢。 快步离开岗哨,前行几十步后,我们才喘了一口气,停下来交换意见。大家都说目的地离此十来里,在这两不管地区,一怕遇盗,二怕敌人进攻,万一出事怎么办?有人说,遇盗不怕,把剩下物资全部奉送,两手空空,落得轻松。至于敌人进攻,一想刚才敌人岗哨那种抢劫行为,绝不预示敌人还想冒生命危险再扩大什么“战果”。这么一说,心情突然开朗起来,步子迈大了,嘴上唱起来。一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鹤山镇。 进了镇,住进了旅店。人们打听到我们从香港来,便问香港情况。我们如实回答。我们的话很快传到了镇上的政权机关,他们派人来查问,叫我们自报身份,还问我们和重庆的关系。我们照实说,他们不信,怀疑我们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命令把我们看管起来,不准自由行动。这个意外的打击,使我们的一颗爱国心立刻凉了下来。罗寄梅比较冷静,宣称他是中央通讯社摄影部主任,不信可以向重庆打长途电话询问。他们一看来头不小,果真打电话向上面请示。重庆证实我们是刚从香港逃出来的文化人,于是,我们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去肇庆的关系也搭上了。 鹤山到肇庆的公路已被破坏,去肇庆必须步行。爱莲新病初愈,我怕她走不动,可她体质好,表示挺得住,大家便决定步子放慢,行程拉长。好在敌人已被我们甩得老远,肇庆的关系也已搭上,可以松松劲,慢慢行。一路走了两天,早走早投宿,平平安安到达肇庆。 肇庆是广东省的—个专区,坐落在西江南岸,是出端砚的地方,据说端石矿已经开采到西江江底那么深。逃难途中,无此闲情询问端砚的出处,倒是肇庆专员颇有雅兴,招待我们游了一次位于对岸的七星岩,还请我们吃了顿丰盛的广东宴席。托他的福,我们八人搭上了去梧州的大拖渡,由梧州转桂平,由桂平转柳州,走的全是水路。在柳州搭上火车,直奔桂林。 我在1938年从长沙撤退时,第一次到桂林;1940年夏季经广州湾去重庆,又途经桂林,住了几天:这次逃出香港,第三次来到桂林,住了一年多。我对桂林颇有好感,第一是山水之美,第二是人物之秀。 我们八人,罗寄梅和徐迟一家在柳州和我们分手,赶赴重庆,我们夫妇和盛舜夫妇来到桂林,准备住一段时间再作打算。我在丽泽门里一家老宅中租到二楼一间卧室,与艺术馆的钢琴家石嗣芬为邻。不久之后,爱泼司坦和爱尔赛巧茉莱一对患难夫妻从香港的日本集中营逃出,也来到桂林,我招待他们住到堂屋后面一间小房里。我们三家合请了一个厨娘,小日子过得不错。 这期间,从香港走出来的朋友陆续来到。两月以后,香港和广州湾通航,张光宇、张正宇兄弟两家也来到桂林暂住。桂林的人愈聚愈多,不到半年,形成了南方的经济文化中心。桂林的面貌也日新月异,漓江上的浮桥改建为走汽车的钢骨水泥大桥;大街上建起了大剧场和电影院……原在上海做地皮建筑生意的工程师纷纷聚到桂林,为繁荣经济大展鸿图。这里面还有一个极重要的政治军事因素,就是蒋介石的军事委员会在桂林设立了行营机关,统一指挥南方战场。行营主任——桂系元老李济深,身份虽是军人,实际上却是国民党内代表南方利益的政治派系首脑,李宗仁、白崇禧都曾经是他的部下。李济深有时也干预国共摩擦中发生的问题,例如蒋介石下令要逮捕什么人,李老可以装聋作哑阳奉阴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蒋介石无可奈何。人们在暗地议论:桂林在李老的治下,犹如上海的租界,老蒋管不着。 桂林这城市因战争而暴发起来,特别是香港沦于敌手之后,其膨胀速度简直惊人。在一次建筑承包商人的宴会上,桂林市长感慨地说“政治赶不上经济”,向商人表示他的歉意。这是实情,连我这个一头钻在艺术里的书呆子也连连点头。 我1941年春到1942年秋在桂林住了一年半,画了一套《逃出香港》的组画,共二十多幅,连同那套《战时重庆》,在桂林开了个画展。戴爱莲在这里向桂戏名演员小飞燕学会了一个折子戏《哑子背疯》,开始了向民间民族舞蹈学习的创作道路。1942年夏天,她接受重庆歌剧学校王泊生的聘请,担任该校的舞蹈教师。这一年秋季,我们离开桂林,走向重庆。(读者王祖远推荐)(下)
(来源:《中国书画报》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