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派不同,各有妙诣
——三谈读懂黄宾虹
□林木
今年是黄宾虹150周年诞辰。因浙江画院的孙永先生转述其师陆俨少一句“垃圾桶”的话而惹出大家的愤激批评。批评孙先生的文章为多,孙先生说出此话后似也未再回应。此话为陆先生所说,陆俨少先生为中国山水画大家。当年潘天寿邀请陆先生去浙美授课,就是因为他的诗文书画全才。谢稚柳极赞其画水古今皆不及之,徐邦达更有“五百年来一人而已”之称,大有徐悲鸿赞张大千之誉。可见陆俨少绝非中国画界等闲之辈。要批评说陆俨少没文化或不懂中国画,可能就不容易。现在的问题是陆俨少到底说过这种话没有?我想孙先生作为学生,又作为浙江画院院长,决不会信口开河。据说有人去问过陆先生家里人,也不得要领。老师在学校给学生上课时偶然说过的话,他家人又何曾能知道?陆先生又作古多年,此公案可能无解了。
但我相信孙永的话没记错。原因何在?因为陆俨少先生的绘画观念与黄宾虹先生的差距太大。画家的创作个性又都强,画家间有排他性几乎是正常的事。况且私下对自己的学生讲讲个人的观点,讲得感性些幽默些,又不去发表,这也很自然很正常。那陆先生有哪些观念与黄宾虹大相径庭呢?如黄宾虹的观念在他的《古画微》等大量画学著述中表述得很明白,他是笔墨中心论者,且在笔墨上有其卓绝的创造,主张“浑厚华滋本民族”,对章法结构也偏重笔墨关系的理解,对丘壑造型不太在意。而陆俨少也有《学画微言》《山水画刍议》一类著述,虽称“微言”,可是有“大义”,其观念表述也清清楚楚。你去读他82岁写的总结性的《学画微言》,谈的是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谈书画结合多,真到正文,仅列“构图”“灵变”“取势”“识辨”“入门”“创新”六类,竟然就没专列“笔墨”!而笔墨在黄宾虹那里,可是“民族精神”之所在,“浑厚华滋本民族”!你如仔细读,第一项“构图”,陆俨少就明说他的随意生发的作画方式与黄宾虹的先定轮廓再皴擦渲染层层递进的方式不同。又如“取势”,陆俨少说“构图来之于大自然,下生活历览山川,观察丘壑开合、山势走向、云树蔽亏、川流曲折、道路往来等等,主要不悖于物理”。而笔墨至上的画家更多的要的是笔墨结构之理。亦如黄宾虹“至于章法,千变万化,仍是笔墨精神,非徒关丘壑位置”。也正因为随意生发且历览山川,来之自然,故陆俨少自称“我的构图变化多端,甚少雷同”。这与构图容易雷同的黄宾虹又不同……
这就开始接近本文要谈的一个中心问题了。两人都是杰出的画家,何以如此不同?其实,中国画作为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庞大体系,其内部有着很多分支与子系统。例如民间画、宫廷画、宗教画、文人画。在现当代国画界,还有素描加线条的徐悲鸿、中西融合的林风眠、“笔墨等于零”的吴冠中、讲究制作的刘国松……你喜欢不喜欢,他们都是客观存在。就只算文人画这个子系统,亦有工写之分。例如恽南田的没骨花卉偏工,你也不好分它到宫廷画中去。就算写意水墨一路,其实从元人到明代吴派是面向自然,讲究诗情画意和意境表现的。讲意境,就必须注意山川丘壑之具体形态,笔墨当然就不可能是此类画家的注意中心。但松江派出,董其昌、陈继儒们开始大倡笔墨,“四王”又对此种笔墨风身体力行,风气所致,已成公理。董其昌同时代的唐志契在他的《绘事微言》(又是“微言”!)中已把这种美术史的转折点得极为明白:“苏州画论理,松江画论笔。理之所在,如高下大小适宜,向背安放不失,此法家准绳也。笔之所在,如风神秀逸,韵致清婉,此士大夫气味也。”美术史上笔墨至上的思潮由此开始。笔墨势力后来大到成了公理,以致今天崇拜笔墨的画家们,反倒弄不清这笔墨讲究的来龙去脉。笔者曾著20余万字《笔墨论》(上海画报出版社2002.8)专门梳理过这些线索。且笔墨至上者一心笔墨,不仅忽视山川丘壑的造型,甚至蔑视用心于此,故有“胜于丘壑为作家,胜于笔墨为士气”(清·盛大士)之说。谁愿当“作家”匠人呢?亦即此类画家一心笔墨,山水则多搬古人之图式。虽易雷同,但并不以为过,他们的创造在笔墨上。所以仍是观念上的区别。这两派一个比较简单的区别是:一个重画中诗情意境,故画中多题诗;一个专心笔情墨趣,故画中多题画理。重意境的当然关心自然山水;重笔墨的则偏于笔墨自身。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风刮来自律论,有人对明清此种笔墨至上风气大加赞赏,以为符合西方“现代性”,其实风马牛毫不相干。再以陆俨少为例,陆俨少画风转折在他抗战结束后由川返沪乘木筏一月余的川江三峡行,一路峡江烟云,故其山水之云水表现蔚成特色。黄宾虹也入川,在青城观夜景印证他的却是积墨之“浑厚华滋”。陆俨少代表作之一是他的一百开《杜甫诗意画》,去年还在中国美术馆圆厅展览过。他自称“我自知禀赋刚健木强,是诗境而不是词境,尤其近乎杜甫沉郁的诗风。”册页所取景物,亦其“八年抗战,流寓四川,与杜公九载巴蜀,天涯羁旅,忧国怀乡,出处相类”。故一画一诗,一画一景,乃至多法并用,张张不同。从观念、技法到画中境界,陆黄二人,大相径庭,然各擅胜场,不可轩轾。
清人方熏著《山静居画论》称:“法派不同,各有妙诣。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互为指摘,识者陋之。不知王黄同时,彼此倾倒;韩孟异体,相与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则己之所造也深矣。”由此看来,从此番有关黄宾虹之热议,能让我们反观民族传统之伟大博厚,而不斤斤于一人一派之风格观念以作传统之唯一矩矱,不要见着菩萨就磕头,则是黄宾虹150周年纪念给我们的又一启示。(来源:《中国书画报》新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