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读俞曲园论书二则书后

读俞曲园论书二则书后

□李长钰 乙未阳春，偶逢暇日，检索壁上旧籍，见俞曲园之遗著《九九销夏录》，纸已作黄，便欣然展卷，觉其记述丰实，论证缜密，遂取而细读。 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平生善于著述，湘乡公有“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之论。其生前主讲杭州“诂经精舍”，及门子弟亦多负盛名，如晚清之章太炎、朱一新、黄以周、戴望等。俞氏一派被誉为秉承乾嘉学统、发扬高邮学风之典范，于近代学术史之影响颇大。 《九九销夏录》为俞曲园平日读书札记。读书札记为吾国古代学术著作体之一种，较为著名的有南宋洪迈之《容斋随笔》、王深宁之《困学纪闻》，晚明顾亭林之《日知录》，乾嘉钱竹汀之《十驾斋养新录》等。尤其是晚明以后，朴学兴起，凡前世遗书均加以精究细研，读书札记如雨后春笋，则愈发成熟矣。从内容上看，读书札记为学人之读书笔记，即在博览群书过程中记述所学。在记述之余，加以核实、考证、订补、立论，从而显出“前修未密，后出转精”。 俞曲园之《九九销夏录》书存十四卷，内容庞杂，于经、史、小学之外，兼涉辞章、义理及文艺品评等。书中第十一卷有论书数则，涉及史家及文人之翰事，其文辞优美，论跋精致，诚乃曲园先生兼擅翰墨之幽思所发也。

俞樾《致友人札》

今择选二则，并书记其后。

第一则：字如其人 《黄文献公集》云：“温公《通鉴》书稿作字方整，未尝为纵逸之态，宜其十有九年始可成书。”乌呼！此所以为司马温公也。蔡条《铁围山丛谈》云：“王元泽奉诏为《三经义》，王丞相介甫为提举。《周礼新义》亲为笔削。政和中，吾得见之。笔迹如斜风细雨，诚介甫亲书。”乌呼！此其所以为王荆公也。 《墨庄漫录》云：“王荆公书清劲峭拔，飘飘不凡，世谓之横风疾雨。”此云“斜风细雨”，盖当时品评荆公书法类如此。 案：此则述及司马君实与王介甫之书风。君实与介甫，一为史家，一为法家，思想不同，故其书风迥异。夫史家撰史，须具史德、史才、史识。《资治通鉴》一书，诚谓空前之杰作也。以编年纪事，深研旧说，从而昭明史实。《资治通鉴》卷一谓：“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抟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 君实之言，以诚诫后人须“以史为鉴”。夫兴亡之事，往往失于毫厘。苟能藏往知来，则善莫大焉。史家撰史，殚思精微，此一丝不苟之精神，缘于以天下为己任也。《山谷题跋》云：“司马温公，天下士也！所谓左准绳、右规矩，声为律而身为度者也。观其书，犹可想见其风采。余尝观温公《资治通鉴草》，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盖如此。”韩子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学人之德若此，温公书风之谨严，庶几可知矣。 荆公则不然，其书风趋于思辨一途。评谓“横风疾雨”或“斜风细雨”，皆喻其擅变而无露端倪。《东坡题跋》云：“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得无法之法”，盖其求新而不执于新也。《海岳名言》云：“文公学杨凝式，人鲜知之，余语其故，公大赏其见鉴。”若依南宫所言，荆公学杨风子，杨风子之书可谓承前启后，何故东坡语其“不可学”？从荆公之尺牍《过从帖》来看，清劲或出于《韭花帖》，然其气息之茂密与《韭花帖》殊别，无经意中字里行间依稀可见斜风细雨之致。 曲园注谓“字如其人”，盖有此人而后有此书也。然“术业有专攻”，人格各有所尚。荆公、温公均为相，一为创新派，一为保守派。若以变法论，荆公裨益于天水一朝，则无疑矣。若以操守论，新派之中不乏奸臣贼子，旧党之中多为学士忠臣，此不可同日而语也。而温公与荆公之书风，恰如其政治之分野。曲园之“字如其人”，实则“字如其政”也。 第二则：腕有鬼 《灵仙杂记》云：“虞世南书冠当时，人谓其腕有羲之鬼。”此事人所习知也。明朱国桢《涌幢小品》曰：“王弇州不善书，好谈书法。其言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此说一倡，不善画者好谈画，不善诗文者好谈诗文，极于禅玄，莫不皆然。”按：弇州此语，盖谓腕不能作书，而眼则能鉴别，故云“腕有鬼”而“眼有神”。然则弇州腕中之鬼，殆非羲之鬼，而别一不能书之鬼矣。是可一噱。

虞世南《孔子庙堂碑》拓片局部

案：世南书冠当时，缘于其为贞观重臣，兼侍书于太宗。米芾《书史》云：“太宗力学右军不能至，复学虞书。”世南师承智永，晚年直逼右军，其书风确为江左一脉。 《宣和书谱》载：“释智永善书，得王羲之法，世南往师焉，于是专心不懈，妙得其体，晚年正书，遂与王羲之相先后。”《书小史》称：“世南沉静寡欲，博达古今，善正行草书，出于大令。”

王安石《过从帖》

今观世南行草《汝南公主墓志铭》及《郑长官帖》《潘六帖》《去月帖》《乐毅论帖》《东顾帖》足见大令遗风。而楷书《帝基帖》《孔子庙堂碑》颇具中和之美，不激不厉，盖出自右军者乎！云“其腕有羲之鬼”，以暗指虞书能深得右军书之三昧也。即“腕有羲之鬼”，而书有羲之神。此“腕有鬼”，赞语也。然王弇州之“吾腕有鬼，吾眼有神”，言谓善鉴而不善书，自责语也。庸鄙仿效弇州，皂白不分，譬如东施效颦，俗不可耐矣。弇州之后，妄谈之习多以阳明心学为依托，圣口俗心，本末倒置。晚明朴学之兴起，实缘于此也。 假彼况此，为古今常例。然移花接木，竟纷纷自诩。此非“腕有鬼”，而心有鬼矣。世之眼高手低者，宜戒慎焉。

（来源：《中国书画报》书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