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8日《中国书画报》刊登了朱以撒先生《批评那部分到哪里去了?》一文,讲述几年前他在《书法报》上发表的评论书法家张红春的文章,表达了自己对张红春书法的见解,肯定其优点,亦批评了不足;然而今年5月10日《中国书法报》在推出“当代十大女书法家张红春”时,这篇旧作被搬来使用,却将文中占一半篇幅的批评部分全部删除,只保留半篇优点部分。朱先生对如此支离原文、有悖作者原意、屏蔽批评的做法表达了不满,提出了质疑。 笔者觉得,朱先生提出这事,决非小题大做,没事找事,而是直切时弊,这是对当下书法界、艺术界,乃至全社会批评精神的一种深情呼唤,不啻暮鼓晨钟,值得世人警醒。此文深深引起我的共鸣,笔者也早想就时下批评难问题发一点声音。 朱先生似乎想追问,这种拒绝批评的行为是谁干的,是书家,还是编者?其实这个追问已经很无必要,因为这种处理办法,于今再正常不过,或许说正是各方的不谋而合,是社会现状的一种自然折射,是大家都乐于见到的一团和气皆大欢喜之局面。 不信,您可去做个民意调查,看有几个人还喜欢听批评。请到那些作品点评会、研讨会、推介会上听一听,去拿些作品评论文章看一看,还能听到、看到几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和一针见血的批评话? 现在,别说成人,就连三岁孩子你都不敢轻易批评他,小毛驴似的,只能顺着毛捋,稍戗着点,就朝你喷响鼻、尥蹶子。更有的,顺地打滚耍赖,不依不饶,直到你举手投降,反悔道歉,才一骨碌爬起,破涕为笑。 如今,整个社会都害了“批评恐惧症”,都容不得批评。现在文艺界处处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势和自我造势,很难听到真话,更难听到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声音。书法界自然也不例外。有人哪怕刚学书三天,字还写不成个儿,就想听好听的,喜欢被那些“崭露头角”“后起之秀”“风格独特”“前途无量”之类的话安慰着、滋润着。若是在书坛小有成绩,那就更了不得,就算你把什么“著名”“神笔”“大家”“大师”之类词儿全用尽,恐怕仍觉捧得不够卖力。你若真想实实在在给他指出一点缺点毛病、提出一点意见建议,哪怕是掏心窝子的话,他也一定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瞧不起我?想打压我?嫉妒我?有意搞人身攻击?反正琢磨来琢磨去,就是不肯往好处去想。其实,人家愿意推心置腹给你指出缺点毛病,正是出于对你的看重、瞧得起,是对你负责。 诚然,生活中也有不怀好意、搞人身攻击的批评,但那毕竟是极少数。但即使这样的批评也不是完全无益,也可启发你从中做些反思,人家为什么会单单对着你?再退一步说,即使是完全无中生有的指责,仍不妨大度些、自信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道是:人心是秤,公理自在,说两句坏话,天塌不下来。 书界有些人害怕批评,当然直接是与私心相关:一是怕丢了面子。书家现在都忙着炒名、混脸熟,是需要经常在报刊、荧屏、各种场子露面的,所以面子十分重要。你批评他,让他跌份、脸上挂不住,还怎么出来混?二是怕露了里子。时下有些书家并不是凭着实力走出来的,而是靠诸“书外功”拼出来的,有几斤几两自家心里有数,本来就发虚,更怕被人揭了老底,露出马脚,打回原形。三是怕坍了架子。有的靠多年摸爬滚打、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弄出了“大师”“新秀”“主席”“院长”“教授”等头衔,垒起了“山头”,生怕有人乱打横炮,点破了“乾坤”,江山难保。四是怕跑了票子。刚炒热的市场,或正在热炒过程中,忽然有人泼冷水、唱反调,担心老买家生疑、新买家调头,毁了生意,砸了饭碗。其实,怕来怕去,说到底,就那点“小家子气”在作怪。“心底无私天地宽”。若抛开这些,自会坦坦荡荡,虚怀若谷,直面批评,笑对人生。 宋·周敦颐《周子通书·过》中说:“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害怕批评,除了小家子气、不够自信外,还与讳疾忌医、自欺欺人的心态有关。讳疾忌医的故事,虽然讲了两千多年,人们只当故事听,并未从中接受多少教训。鲁迅曾对国人讳疾忌医的“顽疾”作了痛心疾首的揭露,他说:其实,中国人是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缺点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譬如病人,患着浮肿,而讳疾忌医,但愿别人糊涂,误认他为肥胖。妄想既久,时而自己也觉得好像肥胖,并非浮肿;即使还是浮肿,也是一种特别的好浮肿,与众不同。如果有人,当面指明:这非肥胖,而是浮肿,且并不“好”,病而已矣。那么,他就失望、含羞,于是成怒,骂指明者,以为昏妄。然而仍设法让原来点明自己为浮肿的人能够回心转意,重新再看一遍,细寻佳处,改口说这的确是肥胖。于是他得到安慰,高高兴兴,放心地浮肿着了。鲁迅还说:“中国人不敢正视各个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于是“一天一天地满足着,即一天一天地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鲁迅的这些话,好像就说在昨天。如今认为自己所患“浮肿”是一种“好浮肿”的大有人在。他浮肿着可以,你若帮他指出来,那就是“不给他面子”,他就捂住耳朵不肯听,所以浮肿就一直肿着,结果害的只能是自己。 黄金无足赤,白玉有微瑕。谁都不能夸自己是十全十美的,即便书圣王羲之的书法,在历史上也会不断有人提出批评。 习近平同志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语重心长地指出:“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文艺批评就要褒优贬劣、激浊扬清,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批评家要做‘剜烂苹果’的工作,‘把烂的剜掉,把好的留下来吃’。作家艺术家要敢于面对批评自己作品短处的批评家,以敬重之心待之,乐于接受批评。”这段话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笔者深深以为,一个惧怕批评的民族,是一个不成熟的民族、一个脆弱的民族、一个不敢担当的民族、一个令人深深忧虑的民族。无论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讳疾忌医,总不是好事,对艺术事业振兴发展也绝不会有好处。 “越己者,恒越。”我们的艺术事业要发展、要进步,我们的艺术家要发展、要进步,必须大声呼唤艺术批评精神的回归,必须勇于拿起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什么时候艺术界把批评和自我批评当做家常便饭了,艺术家都敢于开展批评、都能闻过则喜听得进批评了,那种状态才算是真正好的艺术生态。当然,这种氛围、这种生态需要去培养、去营造,需要每一个艺术家从自身做起。艺术家要像习近平同志所要求的那样,以敬重之心去尊重、珍惜、乐于接受别人的批评。要善于经常拿批评这面镜子照一照自己,看脸上有没有灰尘、气色状态好不好;经常拿批评这剂良药治一治肌体患染的毛病;经常借批评这把手术刀无情剜去肌体上的“病灶”,这样才能不断净化自己、完善自己、超越自己,不断升华人生境界,提升艺术品位,永葆健康的肌体和清澈的心灵,这样双脚才会迈得更加扎实有力,路才会越走越宽、越走越远,才有希望登上理想的艺术“高地”。
来源:《中国书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