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困惑的时候,人都有尴尬的时候,人都有因困惑而尴尬的时候。前不久,我就曾遭遇了小困惑与小尴尬。
那是在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几个画家的联合展览上。我游走在展厅里,逐幅地品读着形形色色的美术作品,体悟着作品所映显出来的涵义与意蕴,寻找着与自己情感与精神的相通、共鸣。感谢我那点儿艺术修养积累,使我对展厅中的大部分作品都多少有点儿读懂了、领悟了,但有那么几幅画,我努力地绞着自己的脑汁,却怎么也体悟不出画上的意蕴与涵义是什么,甚至连画面上画的是什么物体、表现了什么内容、说明了什么主题、要告诉观众什么等等等等,我都看不出、悟不透,大有“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屈原《九章》)之感。
我本想把这几幅作品拍下来发到微信里或借报刊登出以求教大家,又可佐本文的明了与清晰。但我又怕未经作者同意侵犯了发表权;怕占了报刊过多的版面;怕直接地对号入座惹怒了作者,一旦找上门来会有麻烦的。算了,还是以描述的方式把我看不懂的作品之形式、样式大体介绍一下,至少大家可以据我的描述联想画面,然后不吝赐教,告知我问题是出自我的领悟能力呢,还是出自画家的创作?
例如这样一幅画,作者标明是山水。整幅画无一处空白,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浓淡相同的黑点与极短的墨线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全画面。走近了细审,方发现那点有大有小、有方有圆,那线有横有竖、有正有斜。我极力发挥着想象力,试图把大点儿想成石头,把小点儿想成苔藓,把横线想成房屋,把竖线想成树木,但都不对,石头不可能这么散落,苔藓不可能这么零乱,房屋不可能这么失位,树木不可能这么杂芜。那又是什么?我换了多种思维,终不得其解。
再如这样的一幅,应该是幅人物画。画幅以大红、靛蓝和米黄为基色,很艳很跳。画面上绘有五个女性人物,都着紫红短袄、紫红长裤,不但脸全如球一般地圆、目光全望向一个方向,就连五官、表情也全部一模一样;画面上有四个男性,全着黄褂蓝裤,也是如孪生一般的容貌。这倒也罢了,最让人不可解的是画面上的两个小孩,一个莫名其妙地头冲下悬在空旷处(此画绝非科幻题材),一个悬立在一女性的胸前(不是托着也不是抱着)。与此画相邻的是同一画家的作品,从形式上看画的像是一棵干短冠大的树,树的枝杈处却像结果一样结出十几个五官俱全的人头,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两幅画均未设题,亦无文字注释。我站在画前思量了许久,终未看出一点儿门道。
再介绍一幅,不用说明就知道是花鸟,因为画面上三分之二的面积都被“山雀图”三字占据了。但那花呢?雀呢?原来都夹藏在“山雀图”三字的空白处了。细审发现,图中共绘有三朵花,三朵像纸剪似的花;两只雀,两只如木雕雕成的雀。何以字这么巨而花鸟这么微?为啥字如此显而花鸟如此藏?我真的无解。
不理解、看不懂,那就去讨问作者或策展人吧。有人指给我说,那儿坐着喝茶的就是画的作者。我向前迈了两步,但又退却了。我不敢呀!怕呀!怕什么?根据以往经验,我料定他会有几种说法在等着我呢。无论是哪种说法,都非但解不了我之心惑,而且还会给我带来难堪与尴尬。
料定之说法一:“你没艺术修养,所以看不懂”。
我自认为还不是“画盲”,毕竟受过艺术的高等教育,在文化艺术圈内也混了大半辈子,而今平白让人给出这么一句断语,情何以堪?
料定之说法二:“我这画是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
这就麻烦了。我是这个世纪的人,提前看了下世纪的画,大有僭越(礼教术语)、越位(足球术语)之嫌。我知道“僭越”“越位”都是要被处罚的。算了,何必自讨挨罚呢?
料定之说法三:“我不求你懂,我自己懂就行”。
啊!原来他是画给自己的。那你拿出来展览干什么?观他的画算是浪费时间了。
料定之说法四:“我自己也不懂,让观者自己去理解吧”。
原来他本就是在胡编乱画,而且编画的是一道根本无解的题。以这样的谜画公之于众,算不算愚弄百姓?
料定之说法五:“你不懂别看,我是画给懂我的人的”。
我环顾展厅四周,真想大喊一声:“哎!懂他的人在哪儿?快出来!”俞伯牙的琴,只有那个樵夫钟子期听懂,钟子期死了,俞伯牙认为没了知音,就摔了琴,从此不弹了。如果你的画总也找不到那个懂你的人或唯一懂你的人死了,你是否也会学俞伯牙摔了砚折了笔倾了墨扯了纸撕了画,从此与绘画绝缘?
除了这次观画展遇到的不懂又不敢问的画作外,我平时还时而在画册、书报、宣传品中发现奇、怪、丑、荒诞等类的美术作品。如绘有一律无头顶人物(即所画之人物从眉毛以上全无,以一平线代之)的人物画,绘有栖满白鸽的松树(其实鸽子是根本不落树上的),似是表现雾霾深笼的模糊且朦胧、色墨线点难辨的山水画等。
难解难懂的不仅是具体的画作,一些奇异的主张、提法、名词也在界内串游着。诸如试验水墨、未来水墨、前卫水墨、先锋水墨等。别的勿论,仅这叫法就已然让人莫明其解了。“试验水墨”之“试验”,一定是尚未确定、还未定型的。例如某一药品,在正式推出之前的阶段才叫试验,必须在动物(如老鼠、猴子)身上做过几百次上千次的试验。这过程中极可能有几百只上千只动物被试验死。你把试验的画作拿出来等于在观者身上做实验,这不是害人吗?“未来水墨”,谁能预知未来?街头上卜卦测字算命的说他能预测未来,你信吗?你一个画画的怎知未来的水墨是什么样子?未来人们的审美是什么样的?这不明摆着是骗人嘛!
任何形式的文艺作品,都应该是为人民服务的。你画了些谁也不懂的东西,是不是从根本上就失去了艺术存在的功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中指出:“文艺原本来自于人民,既为人民所创造,也为满足人民审美需求而产生和发展”,并批评一些人的创作“热衷于小圈子趣味、小圈子游戏,止于对一己悲欢、杯水风波的琐碎玩味,缺少人民的体温和生活的质感,不问世事,不接地气……这样的作品,很难有生命力”。
观罢这类多数人看不懂、止于小圈子游戏的作品后,我的确曾想为其作出有理有利的辩解:也许他们也是有源可溯的吧?也许真的是对传统樊笼的一种打破吧?我试图从中国传统绘画中寻觅哪怕一丝一毫沾一点边儿的承续依据。取源于徐渭?受启于朱耷?徐、朱的确是怪的、狂的,有时也是荒诞的。但徐、朱并没有越过表现人、表现人世之真善美的底线。我还试图从外国绘画体系中寻觅其宗其祖之痕,哪怕是用中国画语言、中国画工具经过深度地改造、移植,只要沾边儿也不算胡涂乱抹、空穴来风呀!但都不是。西班牙画家毕加索是立体主义绘画代表人物,其画作够怪的了,拿这些人的作品与毕加索相对照,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搭不上边儿。西班牙画家米罗是超现实主义绘画的代表,画作够狂够乱的了,但与这些人的作品相对照,还是难以找出与之相通相同相似的元素。这种中无根、西无据的东西,没办法,我只好认定他们的作品是游玩之作、骗人之作,甚至是垃圾之作。
客观地讲,这类奇、怪、丑、荒诞、迷离的画作在中国绘画整体创作中远构不成主流,连支流都称不上,只能视作滔滔江河流经某一侧面偶然冲陷时形成的坑。但坑中毕竟蓄了水,日子久了,水变成污水,是污水便会孳生出蚊虫。那种丑、怪、畸、荒诞、迷离的文艺作品足可比拟为污坑中孳生的可以搅扰人们正常生活、干扰人们正常秩序的蚊虫。
如果大厅里摆出几只蚊虫的躯体,你还愿意花时间去观赏吗?还会费尽心思去体悟那蚊虫有什么价值、产生什么功用吗?
我曾傻傻地去观赏,现在后悔了;我曾为看不懂而懊恼,现在后悔了;我曾向蚊虫的制造者去讨教,现在后悔了。
“看不懂,又不敢问”,是个全面的后悔。今后我的态度很坚定:凡是自己不懂的,就不去理它!
来源:《中国书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