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唱回故乡

许多人爱把黄永玉称为“鬼才”，但老先生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写过一篇文章用了这个称谓，他托责编捎话来表明自己的意见。后来有一批记者去万荷堂采访，提到这个词语，老先生当即表示不满，讥诮一番。不过话说回来，像黄永玉先生这样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山里孩子，靠自己的灵气成为大画家，且木刻、雕塑、西画、壁画、水彩、水墨皆精妙，艺术学识造诣都精深的人物，再加妙笔写得好文章，本身就是一则传奇，不用“鬼才”又还有什么别的词句来相称呢？这似乎很难回答。老先生于2006年出版的一册诗集《一路唱回故乡》，为他的人生又添上一些情趣，陶陶然自得其乐。画家写诗本是闲情，过去一些文人作画喜欢玩个人意趣，在画面上写上几段诗句，表达自己襟怀，也很能看出画家的文气和才华。譬如那幅唐伯虎的《秋风纨扇图》，就有“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的上好诗句。不过黄永玉略不同，他的画面上不写诗词，只落短句，套一句现代语，是”彰显与众不同”的个性。

这一册精装《一路唱回故乡》珍藏版，是诗与画配合的诗集，一首诗配一幅画，并附有“黄永玉先生吟咏诗歌会”现场影像，有老钢琴家刘诗昆先生即兴伴奏，情趣性格都在书中体现，别存韵致。但要谈他的诗，总忍不住要先说他的画。而他的画风，我最喜欢那随性而作的简单几笔，配上几句妙趣的俏皮话，机智诙谐，属文人清玩的小品一类。现世入画也是他的特点，高楼、孤影、爱情，顺手拿来成为趣味。诗集共收五十四首，多属现代自由体诗，不拘一格正体现作者的性情。诗集前面那段”自序”写得也像诗，说“我写诗，自命不是诗人”，真是快人快语。平时读他的文章，能够感受到有些断句搭配得像诗，放在文章里有些突兀，却不失精彩，这可能是他能将文章变成诗，或把诗展开成文章的方法。他说“人，有时候有诗的念头，有时候是凡人、蠢人的念头，有时候是恶棍的念头”。这样去读他的文字，会觉得他满脑子怪异的思想，但也可看出，他总是在不停地思考。

写诗大概是他情绪的寄托，或多有所指，否则很难读懂他奇怪的词句。譬如这首《哀悼等待》：“柜子上一个好看的梨，/没人理会或是被人遗忘，/它慢慢枯萎死去。/连被人一口一口吃掉的机会都没有。/堪嗟的，/希冀被吃掉的等待啊！”看上去极似为画而配的文字，带着以往的机智，唯语言太过直白，太接近口语，少了些味道。又如《自画像》里的一阕：”左邻养了只沙皮狗，/右邻养了只斑点狗，/我脸上的褶皱和老人斑啊！/早早晚晚出门散步都很为难。”但也有写得极好的，如《回忆》：”像一片粘在书上的胶纸，/一揭/那边是我的儿时，/这边是我的暮年。/那么牢牢地紧贴，又/那么轻轻地分开。/刹那间，一掠而过的，/八十个冬天。/剩下的斑驳痕迹，/我的珍宝，/别人的漠然。”令人想到余光中的《乡愁》。再如《溪桥夜月》：”朗月下之梦/是从云里跋涉来的。/夜，唱起清凉的情歌，/在每一道山脉浮动。/虹桥上，繁灯亮了，/酒船上，繁灯也亮了，/于是，沱江开始编织她彩虹的嫁妆。”眼前浮现的夜景静幽生情。许多奇妙的诗句在瞬间爆发，不饰华丽，不计工整，写意挥洒，抒展情怀，何其快哉。

黄永玉诗另一方面，便是在诗句里藏有一些晦涩的暗示，难免缺失意境。好处是大可玩味，重复读几次，可得韵味所在。《答客问》便是这样：“大雨缝里钻过来，/没有湿。/绞肉机中走出个完整的我。/十亿人的眼泪没给淹死。/泥巴底蹦出个出土文物。/人活着，可惜不再年轻。/看你双鬓的秋色，我怎能不老呢？”再看他《警告游客》：“如果街上有个妹崽，/看你一眼、或是/对你笑一笑，/你千万不要妄想/她在爱你，/这只是一种礼貌。/要小心，/她哥哥很可能是个/阉猪的。”把诗写成这样实在没什么意思，却让我想到艺术家的诗人气质与诗人的艺术癫狂极为相似，他们的超空间想象往往令人捉摸不透。

但对艺术，我还是愿意看到给人带来美感的景物。此前写过两篇关于黄永玉的书评，都谈到他的彩绘荷花，那是我喜欢见到的笔趣，毕竟黄永玉先生首先是画家，他的文字大多可看作是绘画的补充与解释，相映成趣方才妥当。以前曾见民国年间荣宝斋彩笺上白石老人的一笔衰荷，苍然暮气，萧疏万分，衬托着苦寒岁月的红尘往事，使人心生感慨。另一位喜作荷花的是蜀人张彦，这位大千居士浪漫不羁，“朱荷”“黄荷”“白荷”“墨荷”“金碧荷花”姿彩万端，婀娜舒展，满纸妖娆。最喜欢那幅《出水莲》，红艳出香，美如女子。题画诗作得妩媚，有“可忆江南好风景，女儿争贴额边黄”和“姹紫嫣红未足方，繁花缛叶自相当”句，意态撩人。有了这些对照，观黄永玉荷花，在磅礴气势中以乱取意，枝叶挺立，卓然傲骨，寄托不屈的情怀。别的说不好，但黄永玉将自己的性情写进画幅，此话当不虚。这样一说仿佛离题远了，然借此看到黄永玉这个人与他写的诗，应该多几个角度去理解才是。（读者卢素玉推荐，附图为黄永玉画作）

来源：《中国书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