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留下的书法作品中,以前人的诗词文章为内容的有相当数量,像赵孟頫就有以曹植《洛神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苏轼《前后赤壁赋》等为书写内容的作品。这一次要讲的元代康里子山的草书《谪龙说卷》(见下图),内容是柳宗元的文章。
《谪龙说》是柳于贬谪后写的一则寓言故事,讲述了一位奇女子自天坠地,后化龙返天的故事。在贬谪时写这样的寓言,实则以谪龙喻己,寄重返朝廷之心。找来原文比对,我们会发现,康里子山的书写有多处与柳宗元的原文有出入。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作者不熟悉原文所致吗?先看一下康里子山的落款:“彦中判府贤友,久不睹仆恶札,因草书谪龙说。往想,展览之际如相见也。康里巎再拜。”这是康里子山给友人叶彦中写的一件草书作品,自谦如恶札,可以想见其中殷殷的情谊。我想,《谪龙说卷》应该是子山凭记忆的背写,与原文有出入也属正常。古代读书人自小练就的背书功力于此可见一斑。叶彦中才思敏捷,风操峻洁,为子山所激赏。在其仕途不如意时,写此内容相赠,子山深意,不言自明。
《谪龙说卷》,无纪年,纸本,28.8×137.9厘米。共31行,计223字。故宫博物院藏。这是此卷的基本情况,赏读之前了解一下作者康里子山很有必要,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认识。第一,康里巎巎(1295—1345),字子山、恕叟、西域康里(即高车国)人,是典型的少数民族书家,从小便接受了正统的汉文化教育,书法曾受到赵孟頫的指授。第二,政治上,出任过元文宗、元顺宗的经筵官,相当于皇帝的老师。曾主持宣文阁,为推动汉文化的发展、促进民族文化的交融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第三,壮年早逝,年仅51岁。一生清贫,后竟到了“几无以为殓”的地步。
若与康里子山另外几件墨迹比较,其《李白古风诗卷》古意盎然,拙多于巧;《唐诗册》流畅洒脱,笔力稍弱;《书述笔法记卷》行云流水,笔法略显单一;唯《谪龙说卷》长短得宜,笔法精绝,通篇草法宛转游走,如流光飞舞,擒纵自如,深得“二王”古韵,应视为子山的得意之作。
康里子山的草书,首先让人感觉到的是草法的娴熟,这与其师赵孟頫相类似。当下有些人一提到“熟”,便认为是贬意,其实不然。写草书,必须由生而熟,才能生动得起来。熟,包括笔法、草法、章法烂熟于心,也包括内容熟记于心,这样写起来才能气息连贯、笔走龙蛇。人言赵孟頫能日书万字,可见书写速度之快。但快的前提是基于对古人的消化与解悟程度。我曾在博物馆见到过赵的真迹,技法的精准到位、气息的古雅通畅,不得不令人心折。仅在技术层面,当下书者,几乎无人能到这个高度。康里子山尝自言:“余一日写三万字,未尝以力倦而辍笔。”如果这是真实的,其书写速度比其师还要快。若论书法的好坏,虽主要不在书写速度的快慢,但却可反映出康里子山的草书与其师一脉相承,以及对古人草法做足了功夫,有了了然于心的自信,书写时才能胸有成竹、心手相应。我个人理解,写帖一路,只有对草法、字法准确记忆,才能达到熟的程度,熟能生巧是个硬道理。有些人,认为技巧若过于纯熟就会降低作品的格调,以致流媚低俗,一些碑派书家就是这样说的。我想,非常可怕的是,有的人技术根本达不到古人所谓的精熟程度,就盲目地追求什么拙意拙趣、追求所谓的“熟后生”,实际上是根本就没“熟”过。
令人惊叹的是,草书《谪龙说卷》娴熟的用笔,不但没有让人感觉俗,反而觉得很雅致,熟与俗未必要画上等号。这其中原因,是取法高古之故。细究其书,草法主要源于章草与“二王”小草。元代书法,前期的赵孟頫,高标独立,创立了难以逾越的高度。世称其书五体皆能,今天回看,赵的书法主要成就还是在楷、行两种书体上。聪明睿智的康里子山,并没有被赵氏所囿,而是选择草书作为突破口,大有超越其师的势头。而且他在章草上亦做足了功课,《李白古风诗卷》就是一件章草作品,深得古厚凌厉之势。他也有临右军《十七帖》的作品传世,可视为深识右军草法者。草书《谪龙说卷》,以右军草法为标准,只是把右军的草书有些横展的体势变为纵势,书写有行云流水的畅达。时出章草信息,如“与”“天”“龙”“登”“辰”等字,皆用章草法,故能古韵十足,流而不媚,畅而能古。其驾驭之功,弥足赞许。
顺便说一下,有人讲:“善书者不择笔”,这只说对了一半。学习一件草书作品,要想临到位,必须对其使用的材料加以研究。比如毛笔、用纸、作品的尺寸等都要纳入考虑范围。这件草书卷,线条刚健流畅、点线明丽,入笔和收笔时有尖入尖出,切笔也斩截果断,如快马入阵。这一定是弹性好、笔锋健的狼毫所为。从头到尾,线条圆润饱满而且无洇墨处。临写时,要选精细不洇墨的笺纸才能更为得心应手。此外,看作品尺寸估计字的大小,等大临摹对于初学者要求似乎很高,但这样做应该是迟早的事。
“行笔而不停,著纸而不刻,轻转重按,如水流云行。”这种感觉的草书,用现在时髦的话讲,就是“书写性极强”,所以,当下康里子山的粉丝也是比较多的。这种风格,让粉丝们找到了与当代展厅时代的契合点。一卷草书,如一首诗,要有起承转合。这件草书,不应因过长而力竭,或因笔法单调而少变;而是一气呵成,有序曲、有发展、有高潮,气势如虹,恰到好处。收尾五行落款很值得玩味——正文草书,落款行书。“因草书”三字近楷,“贤友”“恶札”“龙”“想”用行,“说”“谪”“仆”“际”用草,既稳实亦流畅,这里有对友敬重之意,又有势尽收束,余音绕梁之感。
陶宗仪《书史会要》云:“巎巎刻意翰墨,正书师虞永兴,行草钟太傅、王右军,笔画遒媚,转折圆劲,名重一时。评者谓国朝以书名世者,自赵魏公后,便及公也。”这段评价,对于康里子山评价极高,也算中肯。但也有人指出了不足。明方孝孺评云:“子山善悬腕,行草逸迈可喜,所缺者沉著不足。”明王世贞也说:“康里子山有韵气,而结法少疏。”这些意见都很中肯。同样的问题,在《谪龙说卷》里也有。行笔迅疾,必然使字势欠沉稳;用笔过多的尖入尖出,也会缺少含蓄蕴藉的内质。值得一提的是,草书大家高二适先生曾说,康里巎巎圆劲可学;又说,吾将以长剑斫阵之势,改正元人笔墨孱弱处矣。高老的话,很值得玩味。
康里子山,居高位而一生清贫,值得称颂,壮年早逝,令人惋惜。有人在文章中为其书艺表示遗憾,我想,世间事本无十全十美。子山之书已标榜书史,泽被后世,其足以含笑九泉了。晤对其草书《谪龙说卷》,一唱三叹。
扫描订阅2021年《中国书画报》200元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