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一生——悼念傅小石老师

傅小石，中国画坛一代宗师傅抱石最心爱的长子，才气横溢、前程无量的天才画家，中央美术学院的高材生。他爱艺术，爱生活，爱朋友，笔耕不断。但时代和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让他成为了历次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右派”“叛国犯”“劳改分子”，改造中又摔断腿成为残疾，“文革”结束后好不容易平反了，又因兴奋过度而中风，后来只好用左手作画，断断续续被疾病折磨到生命的最后。他一生受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和折磨，比起西方的梵高、中国的徐渭，苦难在他身上不知又增加了多少。8月17日，他终于悄悄地离开了人世，踏上了去往天堂的极乐之路，和疼爱他的父母去相聚。

1963年夏，我到南京中山陵藏经楼参加江苏省水印木刻创作班，第一次见到傅小石——大名鼎鼎的傅抱石的大公子。他瘦瘦的身材，大大的双眼，却从不敢对人正视。他一直在班中默默地干杂事：搬家具、背运画册书籍上山、代卖饭票等等。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右派分子”，刚从北方劳改回宁，没人理他。可在我心里，江苏省国画院院长傅抱石的儿子，和“右派”“劳动改造”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一天，傅小石在桌上偷偷作画，我见了大吃一惊，眼前的线描人物生动熟练，造型夸张又准确，一股灵动之气从他的笔下流淌。我着迷了，不顾旁人劝告和他亲近起来，并呼他为“傅老师”。他连忙道：“我犯过错误，你千万不要这样叫。”以后我们慢慢熟悉了，我经常会在休息时间和他一起去山上的松林间散步，听他谈艺术讲笑话。那时，一位活泼可亲又幽默真实的傅小石呈现在我的面前。夜晚，他偷偷给我示范各种用水墨、线条表现人物的方法，为我画速写头像。星期天，我和友人常常会下山去傅厚岗他家玩。在客厅里，总是傅老先生先招呼我们坐下，傅老师母送来茶水，然后傅老会对着楼上画室大喊：“小傅，苏州杨明义来了。”

我至今珍藏着当年小石师画给我的古代人物画册页，后来我拿给他的老师叶浅予、黄永玉和黄胄、亚明老师看了，他们大赞小石有才气，都称他是奇才。

1966年“文革”开始了，我担心小石师的处境，利用“串联”机会去南京看他，只见他在家里刻毛主席的木刻像，又用水粉复制了毛主席去安源一画数张，说送邻居家张贴。他说，这次运动我没事，是打击走资派，我什么派也不参加，做逍遥派。后来接他来信，才知他被下放到苏北泗洪县插队落户，但经常在南京生活。我利用一切机会去南京看望他，向他讨教人物画技法。他见我诚恳好学，送了我好些他的速写、线描人物，尤其为我创作了一卷人物长卷，精彩无比。这些珍贵的绘画资料成了我学习人物画最好的范本。那时，每次去总见到他夫人在为街道缝枕套，以换取他们生活的费用。

1972年，我被抽调入南京军区创作加工《红日映韶山》一画。我中午刚抵宁，就急急去看望想念已久的小石师。不料还未进门，即被人围住，审问我“找傅做什么？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派出所民警也来了。我吓呆了，连忙急中生智摸出去军区工作的证明，他们见到南京军区的大印，才算解了围。第二天清晨，小石师的夫人惊慌异常地来找我，说傅失踪了，不知去向，要我帮助她打听下落。我只能安慰她。后来才知道，傅小石真的被抓起来了，有人揭发他企图带一皮箱傅抱石的画逃往海外……又陆续听说傅小石在狱中的不幸遭遇，劳改时腿被砸断了。大约关了7年，因没有确实证据，让他保外就医。在他母亲家里，我们又见面了，真是百感交集。他还在忙作画，那天随手拿起钢笔为我画了肖像。傅老师母在边上和我交谈，说“我知道你和我们小傅最要好了”，大约她也知道了那次我去看望小石师时几乎被一起抓进去的故事吧。

新时代为傅小石彻底平反了，苦尽甘来，但他过于激动，酒后中风，我闻讯赶去南京医院。抢救后的他，侧着身，话也说不出来，右手右脑都不听使唤了。他夫人说，以后我们小石要学苏州费新我了，只能用左手作画了。

小石师有一颗酷爱艺术之心，用左手重新拿起画笔，开始了他又一次艰难的艺术征程，这是他生命中向疾病的挑战。

1980年在省里一次会议上，我见到穿戴整齐、容光焕发的他，大家感慨万千，因为这是真正在明亮的阳光下的团聚。我邀请他来苏州游玩，逛姑苏小街，欣赏园林美景，品尝苏州美食。市委周书记还特地安排汽车送我们去上海参观全国美展。我在美国留学期间，千方百计寻找能请小石夫妇来美的机会，因为之前他再三叮嘱过我，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去美国看看。我找了不少朋友帮忙，后来我们在纽约相聚，和他的朋友、同窗袁运生、李山、吴毅等等，还有众多其艺术的爱好者欢聚一堂。我带着他们去曼哈顿百老汇大街、自由女神像、大都会博物馆参观，小石师在车上激动万分，喊道：“现在我真像在梦中一样啊！”

2002年，我的“水墨水乡梦”画展在南京江苏美术馆展出，他闻讯即来祝贺，对我的画大为鼓励和称赞。好不容易他在夫人的照顾下，可以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作画，可以进一步探索水墨人物画艺术，可以安度晚年了，但命运再一次让他脑溢血复发。5年前，医生竭尽全力，在他脑上前后动了三次手术，但终究没有回天之力，没有让奇迹出现，小石师就这样一直昏迷，好像植物人一样直至生命的终点。

出身在艺术巨匠门第又才华出众的傅小石，他几乎勤奋了一生，但生不逢时，命运让他苦难了一世。现在我们纪念他，为小石师祈祷，永远记得他为艺术奋发的姿态和这些优美的水墨人物画作；让我们学习追随小石师，为中华艺术一直劳作下去。（附图一为傅小石为作者画的画像，图二为傅小石画作）

图一

图二

来源：《中国书画报》